明嘉有气无力地滑倒在床边,看着这个自己很少注意的儿子。如今他锋芒毕露气蕴深敛,一双墨瞳里均是他曾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杀伐果决。
在他从未在意的角落,老七悄然竟长成如此。
脚步声近,宋宁远用丝绢将剑上宋武昀的血擦拭干净,在明嘉的注视下将铮铮的利刃利落插回剑鞘中。
剑声响罢,他负手静立床前:“儿臣今日,并不是来救驾的。”
低头不带感情地看着他,宋宁远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黄色绢布,缓缓递到他的面前:
“还望父皇成全,将玺印盖于此。”
明嘉脸上肌肉微抖,此生行文至此,竟然哪里都逃不过为人鱼肉的下场。他即便此刻连抬眼的气力也无,但也知那诏书上写的什么。
“远……远儿,”此时他俨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何苦逼迫父皇至此……”
“是你先逼我的。”
明嘉微微喘息,气息愈渐弱下去,“皇权家国,朕不得不为大计考虑……敬之再无能,他也是太子……是朕在他一出生便钦点的天启未来国君……”他话锋一转,又笑道,“可也是一出生便是太子,他万事如意,便失了那雄心壮志的斗气……千般万般,是我的不是……”
宋宁远无心听他细数与德昭太子的父子亲情,只将珩渊放至床下,今夜他早已不是那个十几年如一日在明嘉面前恪守君臣之礼、父子孝道,礼数周到谨慎规矩的不起眼的宋宁远。
“父皇可知,就是因为此剑,儿臣便不得不接下坐实贤王案的罪名。”他的五指在背后蓦地握紧,又缓缓舒张开来,“贤王身死于二哥军前,全族无后而终。”
“哈哈哈哈……”明嘉沙哑地笑道,最后眸中迸射出精光,“朕几年前便早知自身时日无多,平日精干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若有他们,我大启江山在我百年后,怕是要落入他人之手……”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即便错杀,毋宁漏杀……远儿,你得记住。”
宋宁远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似乎此人与他并无任何关系。
殿内安静至极,只有门边的宋武昀趴伏在地上,暗红的血液在秋夜的地砖上缓缓凝结。
“你母妃因你难产而死,”明嘉蓦地提及宋宁远的生身母亲,他眼神迷离,像是又回到了见到她时的第一面,“你越渐长大,眉眼逾渐像她,我倒不敢再看你一眼了。”
他目光悠远,似乎回忆起了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彼时她还是宫中内织染局的婢女,被一身常服的他撞见偷偷在南墙明湖边浣洗刚刚染好的明黄绢绸。他一时兴起,问她为何另辟蹊径在湖中清洗,她不敢抬头,也认不出穿了常服的明嘉,只带着点得意的笑容,答湖中的水清澈量大,绢绸涤净,晾好后做出来的衣袍比在局内桶中洗出来的穿着更加软和,色彩也明艳些,语笑晏晏,神采飞扬。
之后便有了宋宁远。
“这些年,朕确实、对不起你,也对不住她……”明嘉眼神逐渐冷下来,“我知晓你过得不如意……你定是恨我的。你一向谨慎从不敢多言……只是不想你暗下也有所谋划,”他悠悠然看向殿前房门处,宋武昀趴地的姿势显得尤为安详,“那日珩渊试剑一役,看来……看来今日果是如此……”
眼中神采逐渐开始暗下,明嘉长叹一气,已然大限已至:“玉玺就在那正殿龙椅之下,你、你自行取去用吧……朕的江山,朕的天启就交与你了,一定要……要……”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然缓缓垂下,跌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之上,眼睛还是微睁着的,似还有未结的心事。
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他的时代已经逝去。
宋宁远仍旧只是站在床边,甚至在他逝去那一刻,也未曾想过去握住那双张开的手,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场面。
他平静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痛恨过的父亲,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没有受他冷落、猜疑和威逼,两人平等相对而谈。
无论如何,他死了。
只听一声哨响,一柄匕首斜斜插入他的肩膀,被宋宁远侧身格挡,匕首尚没入不深。
一回头,胸前染血的宋武昀如地狱修罗,愤恨道:“去死吧,宋宁远!”
宋宁远面无异色地将匕首拔出,一步步走向一瘸一拐的他的二哥,“二哥此时强作挣扎,不怕你的幼子,殒命在七弟我手中吗?”
宋武昀面色一惊,下意识否认道:“我何来幼子?”他如今三十有五,府中膝下三女,并无任何子嗣。
“琦玉郡主在与我大婚时,便已有一月身孕,二哥可是不知?”
宋武昀心中一凛,面色愈渐苍白,那秦乐如四年前秋闱曾私自见他,直言对他生爱慕之心已久。彼时他正风光得意,红荣郡主之女,于他只是破落之户,暗通款曲后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她改换门庭,与宋宁远大婚,还遣人来问过话,被他悉数打了出去。
没想到……
“琦玉郡主是七弟之妻,与我何干?”他面色恢复如常,只是胸前伤口狰狞淋漓,疼痛的吸气声出卖了他。
“哦?要不我让赵沉将斐儿带来,让你们父子相认一番,可否?”
斐,非也。
这宋宁远独子宋斐已近三岁,按照年岁来算,确实和当时之事大抵能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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