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新君出

    19

    “……”

    宋宁远不语。长剑泛着雪白的铮光,在郑言的脸颊之下映出一道光亮。

    他相比三年之前,身形未变,但气质越发成熟稳重,一身素色劲装,满头黑发只用一根水色发带束紧,脸颊瘦削眉目平和,倒有了点世外高人的超尘意味。

    与西祁暗探发回的画像倒是略有差异。如今时隔三年未见,宋宁远才发觉无论各方探子给他多少关于郑言的消息与画像,也比不过亲自见他一面。

    只有见面,他才能觉得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着的。

    而不是信帛上几句寥寥无几的字句。

    眼见郑言挡在他的身前,黎季轻轻一笑,俊美的脸庞仿若妖冶生花。他痴痴地望向郑言曲线优美的侧颈,似乎对如今的一幕极为满意。

    宋宁远眸光微动,思索片刻,低头锐利地看向了黎季,“你早知言言今日会回来至此?”

    被问话之人对宋宁远的质问置若罔闻。

    剑光寒冷,依旧未被执剑之人放下。

    “言言,我知你放不下天启,”他面色沉重,冷然如冰冻三尺,“但此人为南梁战败送往我太康的质子,他若私自潜逃,天启颜面何在。”

    郑言嘴唇紧抿,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两道对峙的眼色在相互厮杀,转而又开始交缠,回忆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曾经还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岁月静好的竹马之欢……

    黎季察觉二人眼波有异,只欺身将斜挡住他的郑言推开,粲然而笑,“你跟那明嘉老狗杀他全府四百二十八口人,连言哥都没有想过留下一条活路,”他转头看向冷然不语的郑言,咬牙切齿地似要将宋宁远拆吃入腹,“你以为他会心向天启?”

    “他也恨不得将你们宋家,你宋宁远诛杀殆尽。”

    黎季狂笑两声,又愤然咬牙道:

    “当年浔江一事,只恨没能让你沉尸江底。还伤了言哥……说言哥为你一人所有的是你,连几个佣兵刺客都无法敌退的也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宋宁远,如若我黎季当年狠心不顾言哥入江寻你,你现在早就已经江底烂得骨头都不剩了。”

    郑言闻言回头,只见黎季面色狰狞,在那一张貌美清丽的脸上格外失调,让与之毫无无关联的人见到也会叹息卿本佳人——

    浔江那夜,发生的事情太多,搅乱了他的思绪,此后他很少仔细思索幕后主谋,如今三人旧事重提,他才突然豁然开朗。

    原来身边的两人,没有一个是所谓良善之徒。

    或许行事温良,在中州四国之内就完全行不通。

    还在思索着,黎季已然提剑上前,将郑言用巧劲推至一旁。

    二人缠斗数百招,招招狠辣不留余地,稍有不慎便会让自身命丧黄泉。几个回合下来,便都有所负伤。

    在二人拄剑停歇时,郑言对着黎季道:“今日我来此确是为你。只盼你不要为了一时意气伤及性命。天启也好南梁也罢,和平安宁不易,轻易燃起战火,两国百姓陷于水深火热,我也不愿曾经生长的太康化为焦土。”

    一番话情理皆在,黎季忽地就想起三年前,自己在西祁城墙上与郑言的对话。

    ……“你愿看着你曾读书卧榻的国土,变成他人手中鱼肉的焦地吗?”

    原来他是在意天启,在意太康……甚至还可能在意宋宁远的。

    黎季惨然一声轻笑,转身蓦地擒住郑言的脖颈,将剑置于其上,对着飞速前来的宋宁远道:

    “宋宁远,送我出城,否则——”

    他看向郑言,眸子里似有如料想般的得意与讥讽,还有一丝斗败的苍凉。

    其后天启禁军皆欲上前将其拿下,毕竟他手中用来要挟的人质,只不过是曾经自焚于大火谢罪如今却离奇地继续苟活于世的通敌叛国的贤王之子。

    但他们的首领却抬手了,示意放行。

    他们面面相觑,只见宋宁远脸色阴沉,细细地凝视着那人质平静的双眼,头也没回地对所有人道:“全军听令,不可阻拦黎世子出城。”

    又对身后一人道:“派人火速送他出城,记住,人质一定要安然带回。”

    ……

    太康城外,一匹骏马正在急速奔驰,马上两位均沉默不语,只剩下马蹄猛踏沙地沉闷的哒哒声。

    他们身后是一群同样骑着马的士兵,他们均一手拉缰一手握剑,一边紧跟着共乘一马的二人,一边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折返击杀宋宁远?”

    马上二人正是黎季与郑言。此时二人衣襟染血,狼狈不堪,郑言坐在黎季身前,更是感觉下/身的不适越发严重,似有撕裂流血之嫌。

    “我不愿问。”

    马匹摇摇晃晃,郑言盯着前方越来越近在月光下反射着波澜的浔江,以及浔江上早已备好的泛着白光的船舟,哑声一笑:

    “你我二人并无任何其他情谊,黎世子倘若复国,还是莫要讨伐天启的好。”

    “如果我不呢?”

    “那我们下次沙场相见,便是敌人。”

    “他待你如此,你还要助他保卫天启?”

    “西祁陆川最得力的助手,不就是你郑公子吗?”

    “……”

    郑言默然不语,却也似乎间接承认,黎季所言均是他心中所想。

    “你当真是,无论他如何伤你,都能一如既往地站在他那边吗?”

    “你可知,在你几乎身死肉销的时候,琦玉郡主已有几个月的身孕?往前推算,他便是在有了宋斐那个孽子后,便与你……”

    “够了。”

    郑言急拉马缰,那马长鸣一声,蓦地顿下,二人心中思绪万千,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至江边。

    默然下马,黎季依旧将他的剑架在郑言脖间,缓慢向后退至船边。

    郑言一直默然不语,他知道待黎季安然上船离去之后,今夜这一役也就了结了。刚刚黎季的一番言语,在西祁三年,他便思索了三年,事到如今,他自己也无法得出结果。

    他不愿面对宋宁远,也依旧会在某一天,让他死在自己刃下;但也不愿天启再生战火,在他面前二世而亡。

    今日之后,他该去哪里呢。

    是继续回西祁,还是去别的地方游历一番。

    他早已无家可归。

    黎季见他眼神悠远,以为他还在回想与宋宁远少年时的往事,已经将他二人之间的杀父之仇全抛到脑后了,脸色更加阴沉。

    “郑言,你既知道我的心意,却又在我面前对他如此情深,连身负的仇恨都忘了……倒叫我有些恨你了。”

    便一掌击在其肩膀上,借力飞身上船,黎季眼神带恨地看着岸边的郑言,对着长天大笑数声,直到眼角都笑出了泪:

    “今夜放我走,你会后悔的!”

    声音穿过江面杳杳的月光,随着船渐行渐远,传到郑言的耳中。

    耳后骑兵纷纷而至。

    郑言正思考该如何突出重围自行离开,便只听一人脚步声至,“郑世子,请您务必回宫面圣,圣上有重要东西交于您。”

    郑言回头看他,正是一脸肃杀之气的赵沉。他眼中带着疑惑,欲将回绝,只见赵沉语气诚恳,但周身杀气不减,又将话语重复了一遍。

    赵沉武艺深不可测,自己在他手中自然是讨不到好处。

    更何况此时下/身的难言之处正刺痛难忍……

    也罢,与其浑身是伤地见他,还不如此刻体面。

    ……

    短短几个时辰,紫禁宫闱间已经挂满白色的帷幔,在秋风中摇曳不定。郑言依旧身穿那一身素色劲装,穿过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长长的宫墙,树影珊珊月色轻柔,似乎与几年前别无二致。

    行至南和宫前,举目望去,宫阁顶上有一人穿着白麻素衣,负手静立,正抬头看着天上的一勾弦月。

    刚刚身后跟随挟制着郑言的一众人不知何时已经全部退去。

    朱红色的廊柱在月色下投下齐整的阴影,郑言曾经无数次从这里走进、又走出,这次前来,却不想是如此光景。

    他成了俘虏,还是应当早就化成森森白骨的俘虏。

    郑言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眼神波澜不兴地踏进了殿内。

    殿内陈设如旧时别无二致,巨大帷幕之中,灯烛闪耀肃穆宁静,这是皇家祭祀的场所。

    明嘉不兴天文占卜祭祀礼仪之事,此地常年无法事可做,平时往来的宫人不多,儿时他们总在此聚会玩闹。

    灯火依旧,而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人。

    “西祁国人爱酒,你自小酒力不佳。”

    行至南和殿顶,宋宁远早已回身凝视着他。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青色瓷瓶,又道,“酒醉易误事,也易伤身。这是我特调的抑醉丸,方子已经置于其中,若用尽在西祁你也可以自行炮制。”

    宋宁远眼神灼灼,眼中似反射了月色清亮的光,他微哂,沉声道:

    “它的名字,曰思言。”

    新晋天子一袭锦袍加身,即便只是素净的白色,也衬得他端稳持重、威仪天成,金冠玉簪,黑眸墨发,似乎与几个时辰前在天和殿外浴血奋战的人是两个人。

    郑言对他的言语未做应答,只是倏地想起某一年秋天,他和宋宁远也是如此站在南和宫顶,并肩看着宫外的万家灯火,数西市灯盏,讲书中故事,对着迎面拂来的风把酒言笑。

    郑言没有接过他的给予,他抬眼直直地看着宋宁远,“你可知那日我为何不直接捡起匕首将服了梦苔的你直接刺死?”他双眼带笑,但终究不达眼底,“因为我知道,对你最大的复仇,便是将你心心念念亲手夺得的江山,拱手让于他人。”

    相对的那人身形未动,但眸间已然泛出冰寒。他对转身准备走下楼阁的郑言问:

    “你是说陆川?”

    他语调低沉,似压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浓郁情绪,“你怎知朕是不是比他更适合天启?”

    郑言不置可否,只冷然一笑,不再犹豫地往下走去。

    明日,天启新的篇章即将开启,此后天启第二个帝王的英名将席卷这片广袤的大地,他的雄功伟业将会被史书竞相铭记,为后世百代所传颂。

    那一切开始之时,正是天启二十九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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