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二) “听我的,我们一起开道门,将这些虫子丢进门里去。”

    夜雨淅沥未尽,虽是七月暑天,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过破门烂窗间的罅隙渗进来,戚南情不自禁打个喷嚏,忽然醒了。

    醒来时正与大少爷头对头靠在一处,雨夜无月,破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戚南估摸是自己睡着时四仰八叉滚过来,刚想离远点,胳膊却猛地被人拉住,他吃惊,刚要躲闪,又有一只手捂上了他的嘴,手心温凉,带着山峦间清冽的味道,是大少爷。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他看到大少爷模糊的轮廓,修长手指覆上双唇,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戚南安静下来,就着原来姿势半窝在大少爷身边,一动不动。

    刷刷的雨声中,似乎混进了别的声音。

    刷——刷——

    雨势小了些,只是有气无力地擦过破庙的墙,掠过破庙的窗,有人在呼呼打鼾,还有人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

    刷——刷——

    细密的雨落声中,有人在轻轻走动。

    声音太轻了,几乎与雨声混作一团,分不出来自何处,戚南屏住呼吸,听到那细弱的脚步声一会过来、一会过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夜半的破庙,沉睡的旅人,谁会起身,在一团漆黑中四下摸索?

    戚南只顾深深埋着头,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鼻尖正对着大少爷的领口,李度低下头,下巴正可以触到戚南柔软的发顶。

    刷——刷——

    声音近了,更近了,那么近,几乎响在耳边,然后,便是一片寂静。

    戚南又窝了一会,感觉周围再无动静,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什么也没有。

    他长长呼口气,正看到大少爷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戚南这才觉得两人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了,他这般厚脸皮的人,也颇有些难为情起来,后背弓起,刚想拉开一点距离,腰间便是一紧——大少爷伸出手,在他腰上用力按住,制止了他的动作。

    戚南:“……”

    大少爷并没有什么表情,惟有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向上看去。

    戚南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侧手抓住一直背在身后的朱门伞,与大少爷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有“东西”就在跟前,就在两人头顶!

    戚南吸口气,蓦地扬手,朱门在黑暗中划过一道暗沉的弧线,在两人头顶猝然张开,紧接着便是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动,像是无数小石子同时被人用力丢过来,纷纷砸在了伞面上,戚南还来不及细看,便被大少爷拦腰带起,两人同时起身,旋身闪开五步远,与头顶那“东西”拉开了距离。

    这番响动惊醒了不少人,有人打起火折子,还有的在迷迷糊糊询问,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惊呼声、怒吼声,百般嘈乱中,戚南抬起伞面,伞缘下露出一张枯朽如老树皮的脸,依稀能看出原本的形状。

    “老丈……”戚南喃喃道,面前的“东西”,正是昨夜那位从会章城逃来的、背着小娃娃的老人。

    那张脸像是被什么吸干了一般,整个塌缩成干巴巴的一团,五官像是黑漆漆的洞,里面隐隐有什么在蠕动,那位老人本就矮小,此时更是仅有戚南半人高,这倒正方便了他倒悬在破庙的房顶,抓住一根屋椽,头在下、脚在上,直勾勾盯着两人,猛地张嘴,发出一阵似人非人的嘶叫。

    四周的惊叫几乎要掀翻屋顶,戚南神色一凛,分明看到有什么伴随着嘶叫从那老人大张的嘴中喷涌而出,大少爷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向下一压,朱门隔断视线,伞面上顿时传来让人牙酸的密密麻麻的抓挠声。

    无数漆黑的小虫滑落到地上,成年男子指甲盖大小,黑壳下是无数条小筛子般的细腿,看上去便令人发怵,大少爷拽着戚南连连后退几步,眼前闪过一道雪亮的剑芒,李万里欺身上前,向不知变成什么东西的老人刺出一剑。

    这一剑刺入老人身体,像是刺进一个窖藏许久受了潮的米袋,感觉不到血肉骨骼,剑锋只觉出一团粘腻。李万里心道不妙,正要拔剑,就见从创口处又爬出密密麻麻的虫子来,仿佛老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装满虫子的人皮口袋。

    那些虫子有掉下来的,也有许多沿着剑身快速攀援而上的,眼看就要爬上李万里执剑的手,就见李度倏然出手,叮啷一声,用什么硬是挑开了长剑,剑尖整个划开老人的半边身体,不见鲜血,只有无穷无尽的虫子潮水般涌出。

    “地盆虫!是地盆虫!”有人嘶声大叫,是那位带了四名少女的中年文士,“要用火烧,千万不能踩!”

    他话音刚落,已是太迟,正有暴躁的旅商抬脚,重重踩下。虫身在他脚下爆裂,溅出绿色的粘稠浆液,凡是碰到的人无不惨叫连连,接触到的皮肤像是融化了一般,不过几个眨眼便蔓延全身,化为一滩脓水。

    更多的虫子潮水般涌流而动,覆在脓水之上,不多时便吞吃得干干净净。吞吃过后的虫身泛出莹亮的绿来,鲜艳得近乎污秽。

    有迅速反应过来的人举起火把,火光过处,虫群便刷啦啦退开。更多的火把点起来,残留的众人开始举起火把四下扫动,快速向庙门口跑来。但是虫子太多,几乎满地都是,稍有不慎便有人踩中,化作一滩脓液。

    “大少爷,您先走!”李万里咬牙挡在前面,那被削断了半个身子的老人站到地上,跌跌撞撞向几人走过来,每走一步便从体内抖落无数虫子。好在三人本就在最靠门口的地方休息,昨夜风深雨重,众人都躲在破庙深处,没想到这里却成了最方便逃生的地方。

    戚南的后背已经贴到了庙门,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

    是那个小娃娃!

    他望向大少爷,李度也望向啼哭传来的方向,几个呼吸之后,李度低头看他,反手在李万里剑身一抹,有灰沉沉的血涌出来,他半蹲在地,将流血的手重重按在满地虫群上,说了一声:“去罢。”

    血流到地上,灰色的火焰旋即腾跃而起,很快延伸出去,凡是触到的虫子都化作灰烬,一瞬间竟像是在地面开了一条细窄的火焰之路。

    火光黯淡,却依然照亮了整间破庙,原本在此憩息的三十几人如今剩下不到十人,如今见了这道火焰烧灼而出的逃生之路,无不惊喜若狂,又怕踩到地上虫子,都踮着脚、左摇右晃奔跑过来,动作可笑又可怜,惟有戚南与他们擦身而过,反向破庙深处跑去。

    刚跑了两步,就见那只剩半边身体的老人摇摇晃晃扑过来,戚南合上伞,双手执伞柄重重抽过去,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直将那老人残存的半边身体高高抽飞开去,劈里啪啦天女散花般下起了虫子雨。

    戚南一路跑去,脚下火焰便跟着一径燃起来,远远看去,倒像是他轻点火焰而行一般。他一口气跑到破庙中间,正看到小娃娃躺在一个花布襁褓中,好在老人当初担心地面寒凉,将他放在了随身挑的扁担里,搁置在一块突起的石台上,并没有虫子爬进去,扁担里还有些随身的干粮和本打算在市集上售卖的拨浪鼓。

    小娃娃看到戚南便笑起来,露出刚长出的两枚牙齿,戚南忍不住也笑了,小心翼翼将他从扁担里抱出来,又一路狂奔回去。此时整间破庙几乎都被那虫子淹没了,不仅是地面,就连四面墙都渐渐被虫群覆盖,也不知道如何能一口气冒出这么多,放眼望去就像是一片蠕动着的油黑的海洋。

    他离门口近了,看到剩余的人已经都跑到庙外,惟独剩下大少爷和李万里两个还留在庙里等他,大少爷的手还按在地上,但是火焰已经弱了许多,他的面孔似乎有些惨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但肩背依然挺直,不见半点颓色,李万里举着一个火把,在他四周驱赶虫群,见了戚南,便伸出手去,将他一把拽过来,大吼道:“快出去!”

    火焰熄灭了。

    大少爷起身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很快站稳,一起退出了破庙,同时将庙门紧紧关上。

    外面还是深夜,雨已经停了,风却大了些,带了潮湿的凉意,庙门颤动不已,其中不断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悉悉簌簌的声响,令人实在不愿意、也不敢去想象其中场景。

    “怎么办?”有少女颤声道,戚南回头望去,发现一起逃出来的只有区区七个人,一名是昨夜与大少爷搭话的客商,因为也在门口休息幸免于难,另外便是那带了四名少女的中年文士,一家五口,文弱书生加上豆蔻少女,竟然也全须全尾逃了出来。

    剩下的一名,自然是他怀中抱着的小娃娃,手里还抓了一个爷爷做的拨浪鼓,兀自拨弄,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快乐声响,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戚南看着他,觉得有些欣慰,又有些难过。

    李万里手里抓着剑,走到那一家五口跟前,忽然横剑一指,剑尖正对向那文士的咽喉,寒声道:“你们明明在最里面休息,如何能够毫发无伤地出来?”

    客商本来还与那文士站在一处,一听这话,连忙跑到李万里背后,瞪着眼瑟瑟发抖。几个女孩儿抱成一团,看上去十分害怕,其中一个大些的开口道:“因为阿父说那是地盆虫,怕火,我们便将火把对着地面,四处驱赶,才侥幸走出来的。”

    “你又如何得知那是地盆虫?”这次开口的是大少爷,问的却是那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倒是十分镇定,上前一步,振袖道:“因为我本是钦天监司命,博物志异,了解不少,故而知晓。”

    说话间,破庙中的细碎声响更大了些,庙门晃动更加剧烈,仿佛随时都会被什么破开。大少爷面沉如水地看了片刻,忽然对戚南道:“你来帮我。”

    戚南手里还抱着小娃娃,莫名道:“帮什么?”

    大少爷从他怀里拎起襁褓,放入李万里手中,转身站在戚南身后,握住了他的两只手臂。

    戚南一直觉得自己虽然不算伟岸,但也是一枚修长挺拔的少年郎,但如今才发现大少爷足足高出一个头,站在一处几乎是将自己整个都能拢在怀中,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太亲近了,即便是和陆渐,他也没有如此亲近过。

    他不安地动了动,被大少爷按住肩膀,接着就听到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温凉的气息:“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要想。”

    “听我的,我们一起开道门,将这些虫子丢进门里去。”

    “我先切开一道缝隙——”

    修长的手指从戚南肩头探出,闪烁着灰色的光芒,轻轻划开了虚空。戚南定定看着,分明是黯淡至极的颜色,却带着炽烈的亮度,仿佛可以破开一切、烧尽一切。

    “举起你的伞——”

    说话间的气息拂过他的耳朵,他几乎可以想象大少爷双唇一张一合的样子,削薄、锋利、不动声色,镇定自若。

    他举起了伞。

    “顺着切开的裂口,划过去,想象它是一张纸,你的伞就是一把刀——”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肩头,戚南没有在意,他专注地盯着那道缝隙,其中有看不到底的黑暗,仿佛世间本该就是这样混沌一片,平日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在混沌上草草裱糊起来的粗糙纸张。

    朱门伞划破虚空,扯开一道长长的、扭曲的裂口。

    越来越多的东西落在了戚南肩头,陡然间,大少爷指尖光芒大盛,在这几乎灼目的光芒中,破庙,连同其中的古怪虫群,都开始燃烧起来!

    整座破庙都在颤抖,悉悉簌簌的爬动声密集到几乎成了尖啸,带着凄烈的回响,不像是世间能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无法形容,震耳欲聋。

    有东西顺着戚南的肩膀落下来,余光所及,是灰烬。

    “不要看我。”大少爷的声音低了些,但依然沉稳,“烧尽了,我们就关上它。”

    越来越多的灰烬顺着戚南的衣襟滑下来,大少爷大半个身体都靠在他的背上,戚南不敢动,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专注和力气,死死盯着面前的裂口,和逐渐崩塌的破庙。

    有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流动。

    奇妙的,在整个世界之外的,某种不变的、恒定的、一直都在的东西,终于撕开一个角落,在戚南面前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他能看到,能听到,也能感受到。

    如同那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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