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南将小包裹揣在怀里,顺着后巷向外走,一边走一边思考。
刚刚过戌时,街上依然热闹,有孩童如常一般打闹着从他身前跑过,春姨的糕饼刚刚出锅,闪着晶亮的油光,香气四溢。
“阿南,过来拿块糕饼啊!”春姨热情地招呼。
戚南在她摊子前停下,一边接过糕饼一边问:“春姨,你看到陆渐了么?”
春姨依然热情:“阿南,糕饼好吃么?”
戚南咬了一口:“好吃。陆渐呢,你看到他了么?”
春姨:“好吃就再拿一块,过一阵子就吃不到了。”说着就手脚麻利地拿出两块来放进纸包里。戚南看着她,有些困惑地问:“为什么过一阵子就吃不到了?”
“夷人要打来了嘛!”春姨脸上显出些愁苦来,“北边待不得了。”
戚南将糕饼吃完,随意在衣服上蹭蹭手:“待不得,去哪儿?你们都要走么?”
春姨说:“往南、往西,都行,城里人都在收拾包裹了。”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喏,刘大人据说这两天就要逃了,有人看见他往府衙后面的马车里放装满金银的箱子。阿南,和你师父说一说,咱们一起走!”
戚南点点头,对她笑了笑:“好,我去问问师父。”
他缓缓走过街道,两边挂了灯笼,映出热热闹闹的街和熙熙攘攘的人,全部是熟悉的面孔。戚南自记事起便生活在这里,由和风道人稀里糊涂地带大。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身后有人喊:“小神棍!”
戚南回头,看见刘之和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高高扬起下巴,身边还是那两个满脸凶相的跟班,其实细看也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他习惯性地招惹戚南:“昨晚小爷在那井边一直等到丑时,也没见你!哈哈,是不是被吓得尿了裤子,看你就是个怂包!怎么,今晚还敢去么?”
戚南:“我去了。”换来不屑的一声嗤笑。
“你不信?”戚南向城东走去,“我们去找陆渐作证。”
刘之和莫名其妙:“你要去哪里?那边城门连着路早都封了。\\\"
戚南顿住脚步,盯着面前被瓦石沙砾截断的道路。那里没有什么陆府,什么也没有。
刘之和在他身边转了三圈:“我也不是不能带你,不如你对我磕个头,叫声大哥,今晚我就带你去庙里,其实也没甚么可怕的。”
“不用你带。”戚南说,“今晚三更见,不去的是孙子。”
“嚯!”刘之和冷笑,“那爷爷在那儿等你。”
他有些不甘心地离开,留下戚南在一片喧嚣中独自伫立在一条走不通的路前。
戚南长长呼口气,抬头看天,那算不得什么天,乌糟糟一团蒙蒙的灰黑,像是翻卷不清的浓云,又像是不知从哪儿游聚而来的烟雾,他还记得有星有月的夜晚,有时天晴有时阴云密布,无论如何不该是这样。
他绕到桐花铺子前,对老板娘说:“还有平生意么?”
老板娘似乎有永远也磕不完的瓜子:“有啊,先给钱。”
戚南诚实地说:“可是我没钱。能先赊着么?”
老板娘狐疑地看他一眼,戚南对她讨好地笑笑,她于是心软了些,给他装了一点:“之前不都有钱,行了行了,拿了就快走。”
戚南又问:“除了平生意,还有什么其他酒么?”
老板娘显而易见地顿住了,过了一会才说:“拿了就快走。”
“好。”
戚南向后巷走去,他边走边给自己嘴里灌了一点酒,并不好喝,辛辣刺鼻,入口像是有火烧,装酒的酒瓮上写着“七月烧”,更像是这酒本该有的名字。
这酒如何让人醉,让人瞬间清醒还差不多。
戚南抿了一口就将酒壶重新放下,走到自家门口时,只见和风道人还是保持打坐的姿势没有动。他便在旁边盘膝坐下,想着如果天明前若还是这样,该如何把师父叫起来。
罗盘上依然笼了一层薄薄的红光,戚南趴在地上细细地望过去,只见里面隐隐有什么在不断生灭,像是刹那开放又刹那枯萎的花,戚南凑近了点,那些不断变幻的光影像山川、像大河、像城池、像众生,像是呼啸而来又呼啸退去的世事翻涌,像是突然爆发又突然沉寂的轮回浮生。
红光突然消失了。
刚刚看到的奇异景象也消失了。
戚南抬头,对上和风道人一双疲惫的、布满血色的眼睛。
“别看了,收拾包袱,明早你就出城去罢。”和风道人声音有些嘶哑,他咳嗽得有些厉害,用手去捂嘴,鲜血淅淅沥沥顺着指缝留下来。
戚南有些肯定地说:“师父,你是要死了么。”
他说话时用的是有些肯定的语气,并无悲痛、也无惶恐,像是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和风道人仔细凝视他深琥珀色的眸子,想到当时在尸山血海中发现这个孩子时的情形,十三年前的随州城刚刚经过一次屠戮,他游历世间数十载,实在是心灰意懒,在东海之滨起了命盘,算出自己时日无多,合该归乡,没想到归乡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幅生灵涂炭的惨象。
绕过层层叠叠的尸骸时,他听到一具尸体下传来小猫似细细的哭声,翻开一看是个孩子。
孩子又白又嫩,小小一团,见了他便笑着咧开没牙的嘴,咿咿呀呀要抱。
这样的地方,有这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实在是最不正常的一件事。
他问了幸存的随州城居民,发现也没有人知晓这孩子的来历,索性就带在身边胡乱养大,就连戚南这个名字,也是这孩子自己给自己起的。
和风道人知道戚南出身成谜,也为他起过几次命盘,什么也算不出。
算不出的命运,他索性也不算了。
只是戚南一路跌跌撞撞地长大,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甚至还颇讨人喜欢,但是有些很细微的时候,他会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特质。
比如现在。
面对相依为命的师父即将死去,他并不悲伤,也不害怕,如果硬要说,他表现出的情绪是困惑。
仿佛是一个异类,在人间长大,努力学习着寻常人的情感,却始终缺失了什么。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面前的,始终是他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他一声孑然飘零,天算一脉通达天机,自古便人丁单薄,他早已算出师门传承会在自己手中终结,再无后人。他生于随州,最后终于随州,也算一种圆满。
和风道人难得和颜悦色,摸了摸戚南的头,开口道:“阿南呀……”
戚南打个哆嗦,这样的亲昵让他颇不习惯,再加上师父一脸神游,不知在想什么,他赶紧将话题拉回来,一股脑道:“师父,你先听我讲,外面没有人见过陆渐。你见过他的对吗?”
“对呀。”和风道人笑眯眯。
“只有我们见过陆渐呀!城东也没有陆家的宅子,那条路都是断了的!”戚南比划道,“还有城里,我们是真的在随州城里吗?”
和风道人:“我们当然在随州城里。只不是真的随州城。”
他站起来,脚麻了一下,不由自主打个趔趄,又很快站直。他将罗盘拿在手上,容色冷淡,颇有几份高人的架势:“东西收拾好了么?”
“什么?\\\"戚南一愣,“咱们这破屋子里有什么是能带的?”
和风道人恨铁不成钢,怒斥道:“你自己不会看?什么也不带,出去是想饿死么?!”
戚南只好四下里转悠一番,在角落里巴拉出四五个铜板,剩下的便只有刚刚拿回来的酒,和师父一直带在身边的铜烟枪。
他巴巴地看着师父,和风道人扬扬下巴,示意“准了”。
戚南便将酒壶和烟枪用腰带在身上捆好了,他怀里还揣了陆渐的小包袱,如此一来上衣被撑得鼓鼓囊囊,走起路来颇不自在。
他看和风道人已经迈步向外走去,连忙追上去问:“师父,我们去哪儿?”
和风道人道:“陆家。”
门一打开,便传来一阵浓烈的烟味,伴随着怒吼、惊叫、惨呼,半边天上都映着耀眼的血红的火光。戚南吓得后退几步,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无数画面、声音像是湍急的河水一样流进了记忆里。
和风道人低头瞥他一眼,带了些悲悯,又像是带了些释然,低声道:“走吧,阿南。”
戚南从不知一个夜晚会这么长。
他随着和风道人缓缓走出后巷,看到的是地狱一般的景色,也许地狱也不会如此鲜活和残忍。
城东那条被堵着的路上仿佛开启了一个硕大的没有尽头的黑洞,无数夷人挥舞着刀枪、火铳、或者随便什么武器,从那个黑洞里跑出来,带着狂热的、想要摧毁和破坏一切的神情,对手无寸铁的城中居民开始了杀戮。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府衙处疾奔而来,突然“砰砰”两声,火铳火光闪烁间,有人挥舞长刀,马头应声而落,伴随着冲天而起的红色鲜血。
马车倾覆,刘县令带着貌美的姨娘从车里连滚带爬出来,手里还抱着装满珠宝的匣子。
不远处,有夷人狞笑着拖着年轻女子横街而过,女子柔亮的长发上沾满了血污,衣不蔽体,正在不断地挣扎和尖叫。
地上的血混了泥,还有其他分不清是什么的污秽的东西,变得粘腻。戚南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低头,是一个被泡在血泥中的风车。
和风道人面色平静,左手端着罗盘,右手正不断擦拭着咳出的血迹,一步一步向那个黑洞走去。
戚南试着去捡那个小风车,可是手捞了空,他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和道袍,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这是往昔的幻境,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刘之和如约去试胆的那个夜里,夷人侵入了随州城,摧毁了一切。那天在山庙里看到的刘之和,才是真的。
“所以,这才是真的。”戚南疑惑地开口,“那此刻的我们在哪里?”
和风道人沉默一会,说:“为师带你躲出去,去了五里外的山上采药。”
“所以天算只能观命,不能改命。”前面传来陆奕成笑吟吟的声音,和风道人脚步顿住了。
戚南倒是激动起来:“是你……陆渐呢,他在哪里?”
“那个小畜生啊……”陆奕成走出来,他惯常穿的青色长衫上有一大块血渍,已经干涸了,“他就在你面前啊。”
戚南莫名其妙左右张望,除了旧日的幽魂仍在上演着惨剧之外,就是那个巨大的、微微翻涌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和风道人倒是神色一凛,冲口而出:“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陆奕成走近了些,那块巨大的血渍就在他的左胸上,出血量足以要了一个人的命。但他却面色如常,眸子里透出几分不正常的狂热:“那小畜生居然趁不备捅了我一刀,身为人子,胆敢弑父,实在是大逆不道,我当时想,索性再来一个好了,第一个失败了,第二个也失败了,结果……”
他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喉咙都断了,血都流干了,结果,“门”在这时候开了!”
“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终于成了!”
陆奕成丝毫不顾及身后的两人,转过身面向那个扭曲的黑洞,张开双臂:“小畜生,爹爹把你的好友带来了,你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戚南觉得心跳都停了一瞬,血在瞬间冲上头顶,有一刹,他分明听到从那黑洞不见底的深处,传来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
醒(四) 戚南从不知一个夜晚会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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