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二) “从来处来,向去处去,世间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戚南与陆渐自然是不知道一番小动作已被人发现,绕出后巷时还颇为自得,约定了夜半探幽后山破庙的计划之后,便击掌告别。

    一路绕回后巷时,天光已经有些黯淡下来,随州城里仿佛永远看不见真正的天空,抬头便是雾蒙蒙一片,日头只是一个无精打采的昏黄轮廓,像是渴睡的睁不开的眼。屋子里如常早早亮了油灯,师父正坐在案几旁,眯了眼看那些天书一般的卷轴。

    “师父,你的酒。”

    戚南先放下桐花铺子里买来的酒肉,又将自己怀里的零碎一点点拿出来,有糖果、肉干、弹丸、泥娃娃,和一个五颜六色的小风车。他将风车拿出来,鼓起腮帮子吹了吹,脸上现出十分有趣的神气来。

    他年纪约莫十三四,算不得小,在许多大家族里都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是此时的样子看上去却是意外的稚气,带着稚龄孩童的懵懂和好奇。

    和风道人拿起酒灌了一大口,被呛得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戚南连忙往嘴里丢进一块肉干,去拍师父的背,拍着拍着,和风“哇——”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戚南:“……”

    和风淡定地说:“乖徒儿,去把这块污脏擦了。”

    戚南顺手拿了块看不出颜色的肮脏布团擦起来,边擦边问:“师父,这么多血,您是快要死了么?”

    他口气十分平淡,听不出感伤、悲痛、或是惶惑,就像在问“天是不是要下雨”。

    和风不以为意,灌下一口酒,又吃了一口肉,才说:“怕是快了。”

    戚南用布团在门后水桶里涮了涮,本就不干净的水渗了血污,显得更是浑浊不堪。他又继续转身去擦那块污血:“师父,如果您死了,我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和风突然沉思起来,唤道,“阿南,你过来。”

    戚南乖乖膝行过去,仰头看着师父。和风其实生得颇为道骨仙风,一双白色长眉下是炯炯有神的眼,“为师掐指算过,待为师死了,你就往西去,遇水则行,逢山则止,找到一户种了满院红枫的人家,就进去和那户主人说,你是和风道人的弟子,专门来投奔他的。”

    “可是师父,我没有银子啊。”戚南诚恳地开口,“还有,那满院红枫的主人是你的故友吗?”

    “不是,为师并不认得他。”

    “那他为何要收留我,我只会吃和玩,并不会干活。”

    “放肆!”和风道人怒目骂道,“为师亲自起了命盘算出来的,岂会有错!你可知为师是何等身份?当年百家以阴阳术数为尊,为师是天算的嫡传一脉,前推百年,后算十世,亦可中十之八九,不过算你此世去处,又有何难?”

    “哦。”戚南兴致缺缺,忽然眼前一亮,笑道:“我可以带了陆渐一起,他偷偷攒了许多银子,他父亲对他也不甚好,不如和我一起走。”

    “他走不了。”和风道人不耐烦道,“无需多言,为师当年捡到你是命中注定,你往西行也是命中注定。”

    戚南忽然有些忧伤:“师父,所以你会死也是命中注定么?我并不想你死,怎么办?”

    他伸出手,环住和风道人一只手臂,贴在自己的侧脸上,眸子大而圆。师父手上有呛人的烟气,指甲被熏得发黄,手臂枯瘦如柴,摸上去手感并不好,但他觉得十分熟悉和安全,情不自禁有些难过。

    “从来处来,向去处去,世间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和风道人难得温和了些,忽然又扬声道,“快闪开,小兔崽子,你压到为师脚,哎呦麻了!!”

    戚南只能起身,随便吃了点东西,接着在和风道人如炬的目光下喝下一碗味道难以形容的药汤。好在刚要作呕,师父便眼疾手快塞来一块饴糖,戚南满意地咂咂嘴,回到屋里躺下。

    他白日里睡得多了,二更时分便自觉睁开眼,屋里是灰蒙蒙的黑,黑得有些污浊,灰蒙蒙是透过纸窗缝隙的月光。夜里有些凉,戚南摸摸手臂,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有些不想动弹,正在发呆,却听见扑扑两声轻响,是小石头打在窗棱上。

    他推开窗子,看到陆渐缩头缩脑地在窗下徘徊。

    戚南比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从里屋出去,只见和风道人在外屋榻上睡得正香,发出一阵又一阵雷霆般的鼾声。他从榻前一溜烟跑过,奔出门外。

    陆渐正在门外等他,兜头便扔过来一件披风,戚南也不客气,自顾自裹上了。两人默契地做个手势,一起往后山去了。

    随州后面正靠着一座小山包,并不高,脚程快些半个时辰就能走上去,上面胡乱生了些杂草灌木,既无景致,也无特产,就连飞禽走兽也鲜少能见到。山下有座破破烂烂的山神庙,白日里看就觉得颇为阴森,夜里隐约见到歪斜的屋檐、倒塌的神像,自然更是可怖。

    所以戚南越走越慢,快到那山庙时,索性蹲在地上:“我有点哆嗦,怕是受了寒,咱们回去罢。”

    “放屁!”陆渐低声骂,“小爷的披风被你拿去,我才该哆嗦。你且快点,都走到这里了,去转一圈便回。”他说着便去拉戚南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戚南不情不愿起身,两人磨磨蹭蹭走到山庙里,刚踏进门廊,就听到吱呀一声,一块朽烂的木头从门头掉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戚南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走走走,不玩了。”

    他甩开陆渐想要拽住自己的手,自顾自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并没有听到陆渐的脚步声,有些担心又有些害怕,悄悄转了头去看,哪还有陆渐的影子呢?

    戚南心里天人交战一番,还是又向山庙里走去,他不敢出声,只能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生怕陆渐突然从哪里跳出来。可是走了一炷香时分,也没有看到陆渐。

    他终于慌乱起来,生怕陆渐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遇到什么危险,也顾不得想为何这小小的山庙走了一炷香还没有进入前殿,颤巍巍开了口:“陆渐,陆老二,你在哪儿?快出来,别吓唬我了!”

    没有人回应,四下一团寂静,是绝对的静,没有风声,没有虫鸣,什么也没有。

    戚南再傻也觉出不对来,他在山庙门槛前停下脚步,前殿里黑黝黝的,隐约只能看到佛像香案的轮廓,破破烂烂的帷幔低低地垂着,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这黑暗像是活的,他在窥伺黑暗,黑暗也在窥伺他。

    戚南感到从心口泛出一股寒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的畏惧与反感。可是陆渐不知道在哪里,他不能丢下他。

    他咽口唾沫,蹲下身胡乱摸索到了一根稍坚硬些的树枝,紧紧握在手心,一步一步,挪到山庙里去。

    刚刚踏进前殿,脚下就传来奇怪的触感。

    不像是踩在硬实的地面上,倒像是什么柔软的、带着微微起伏和温度的……

    戚南低下头,一瞬间瞳孔猛地缩起!

    脚下是一具不成形的人体,没有头,手脚扭曲地折在身后,整个躯干似乎是被锋利的刀具划得乱七八糟,血已经凝固成黑色,整个人就像是一滩烂肉,而他的脚,正踩在那人的背上。

    极度的惊恐之下,戚南反而出奇得镇定,他缓缓后退一步,脚下再度感觉到了地面的坚实。做个深呼吸再度低头看,什么都没有,依然是灰土满布的寻常石砖地板。

    “陆老二,你不要吓我了……”戚南几乎是在哀求,“快出来,我们回去。”

    走到神像前时,他下意识抬头向上看,正对上木雕泥塑的一对眼睛,色彩褪去,下面有无数绿茸茸的霉斑,神像空洞的双眼像是在悲悯着脚下的戚南。

    戚南就着灰扑扑的月光,一步挪着一步,挪到了后院,后院有些僧房,如今都门户大开,像是一张张巨大的嘴,表达着不安和饥渴。

    院子正中就是刘之和要来试胆的井,整个场景看上去就不像是要发生什么好事情,戚南一步也不想靠近,但是那井前分明站了个人。

    “陆老二,是你吗?”

    戚南意识到自己气若游丝,但是此时并没有陆渐来笑话他。他强迫自己往前走,渐渐离得近了,井前的似乎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戚南逐渐觉得是陆渐在吓唬自己,心下稍安,走到那少年背后,伸手就要去拍他的背:“陆……”

    话音未来,那少年猛地转过头来,却并不是陆渐,而是刘之和。

    他的一只眼睛似乎是被什么戳瞎了,汩汩地流出浓稠的黑血来,离得如此近,戚南实在忍不住,大叫一声,后退几步,摔倒在地。

    刘之和漠然地俯视他,又或是什么也没看。他转过身,一头栽到了井里。

    片刻,扑通一声钝响,是身体沉入水中。

    戚南觉得似乎有什么变了,又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来,在做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方才攥在手心的树枝被折断了,还划破了手上的皮。他有些茫然地坐了一会,就听到井里传来“踏……踏……”的沉闷声响。

    有什么东西钻出水面,正在向上爬。

    那一刻,仿佛乌云突然散去,月光变得澄澈透明,铺天盖地莹亮充满整个天地,井边缓缓伸出五只惨白的手指。

    戚南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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