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群山绵延逶迤,寂然无声,天色阴沉,乌云盖顶,似是在孕育着一场大雨。
宋宁远高坐玄色骏马,带领着身后五万铁骑过了一片河湖草地,就要进入天启与西祁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函谷关。
关内地形呈“山”字形,两边有低矮的小山丘,中央的高山便是驼峰岭,自古以来便是易守难攻、兵家必争之地。位于天启最西的离平临近函谷关西,是天启与西祁西线镇守重镇,天启西境五万戍兵就集中安营扎寨于此。
连续七日马不停蹄,不论是战马还是将士皆有疲态,长长的队伍缓缓向前移动,浩浩荡荡地靠近山间,像是一条绕在山底的黑色绶带。
宋宁远在那队伍前端,眉间紧蹙神色略带焦虑,一连七日已经派出过好几次前锋小队向前探听西祁大军的消息,均没有回应。他知道离平很可能已经陷落,一路向西行军更是格外谨慎,此函谷关易守难攻,若离平陷落,西祁大军很可能会在此埋伏突袭。
“停!”他大手高举,示意队伍暂行停下,其后各将士缓缓停下脚步,绵延的队伍停止了在大地上的游曳。
有将士拿来了天启地形图,他下马俯身用手沿着地图纹路仔细查看,起身负手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座大山。
山上草木苍苍,树顶早已是一片鹅黄,嫩绿的新叶给了凝重肃穆的大山一股新生的力量。只是四周寂然无声,鸟语虫鸣更是没有丝毫,乌云密布之下气氛沉沉,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宋宁远不敢贸然进山,便嘱托众军就地埋锅做饭,安营寨扎,并随时做好应对伏击的准备,疲倦的将士如重获新生,就地休息起来。
“陛下,您进此休息。”一将士拱手想请宋宁远进入临时搭建好的帐篷中稍作休息,宋宁远摆手欲拒,忽然听见山中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凌厉之声,他微眯双眼,随即大声疾呼:“山上有弓箭兵埋伏,全军盾牌防守!”
果然细如密雨黑压压一片箭矢从山上飞来,还未做好准备的天启战士接二连三的被射中倒地不起。宋宁远拔剑拨开射向他的弓箭,果然见到山顶有一紫衣男子迎风而立,冷冷地注视着他。
天启迅速反应过来的将士顶起盾牌,连成一条防守线,逐渐向那山腰进发。宋宁远指挥将士分组轮番上阵,并抽调一小部分兵力从左侧山坡陡峭处悄悄向上爬行,以攻其不备。
转而只听似天边雷鸣轰隆,滚石从山顶四散缓缓滚下,所过之处均是惨叫一片,血肉横飞。
宋宁远紧拧着眉头沉思,看来离平已经陷落,江渊已在此伏候多时,之前派出的探子应早就死于非命。
此地难攻,此前他与懿亲王已商议好计策,因南线军队人数远多于南梁,可轻易将其牵制,故由懿王以最快的速度将剩余南梁军队逐渐赶往西线,让敌军在函谷关汇合,此后秘密派武卫骑从函谷关背后包抄。
此时,他需做的,就是不断拖延时间,直至懿王按计划一月内抵至函谷关。
昔日青葱的函谷关,此时已然化为焦土。
第一轮伏击终于过去,宋宁远打定持久战的准备,便命人远离山下一里安营寨扎,稍作休整,未曾停歇便与众将紧急商议持久战的具体策略,随时做好抵御突袭的准备。
没日没夜的伏击与突袭持续了近二十多天。天启将士也由最初的五万精兵逐渐减少到四万、三万、两万……天启将士逐渐疲倦,毫无希望的负隅顽抗,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能坚持到懿王援军的到来。
但天启天子在此,他们也不能后退,撤退只会导致军心大乱。一旦军心不稳,这场仗,也就彻底败了。
是日天色阴沉,山顶传来异于常人的洪亮之声:“宋宁远,南梁大军已至,你的援军不会再来了!”
细看那人黑衣墨发,眼带狠绝,面容却姣好清丽,赫然是本应在路上、还在和懿王纠缠的黎季。
见到其下并无动静,黎季冷笑地将一被活捉的天启将士推了出来,当着山下天启军队,以极慢的速度将手中利剑插入他的胸前。
那将士样貌年轻,不过弱冠之年,哪里禁受的住如此剧痛,只得痛呼求饶。
黎季却只当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活生生地剖开将士的心口,将他那一颗还在跳动的心给剜了出来。
血腥四溅,执剑的人犹如地狱修罗触目惊心。
其下天启大军议论四起,纷纷不寒而栗,对这等残酷虐待战俘的行为愤然大骂:
“黎小儿!士可杀不可辱,你实在欺人太甚!”
发言的是一位老迈的将士,目眦欲裂恨不得将黎季生吞活剥,看其面孔,似乎正是那年轻将士的父伯之类的亲人。
黎季闻言微眯双眼,从身后抽箭发弩,那一箭正中老将胸口,将士捂住箭头,缓缓倒地不起。
人群一阵骚动。
黎季笑道:“宋宁远!你再不出来,我便将刚刚做的事,尽数加之于懿王。”
言罢原本疑心黎季所说援军不会再来的天启将士开始鼓噪起来,军心已乱。
少顷,一人着黄金战甲,骑着匹玄色宝马,自数万将士中众星拱月昂然笔直而来,正是宋宁远。
战甲上反射着冷肃耀眼的光芒。
议论吵嚷消失,只有死一般的肃静。
“黎太子,你若擒得懿王,便不会在此故意挑拨军心。”
“就算懿王当真被你所劫,他若有性命之忧,我天启数十万将士定将浴血奋战,替他报仇。”
宋宁远面不改色,沉声威严道,洪亮沉稳的声音划过所有天启士兵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大喝:“天启的将士们!回答朕,是不是?!”
“是!”万人回应,整齐利落,震得群山回音不绝。
黎季脸色微僵,他没成想宋宁远几句话就又将军心振发,一时战鼓擂擂,万兵齐喝,士气高昂。
他飞身轻点山间卵石,极速下山,顺手扔出两枚闪着寒光的飞刀,被宋宁远迅速侧身闪过,已而刀剑已至,黎季执剑迎面而来。
此时他身后西祁大军也发出攻击,滔天的“杀!”字在关内回响,弓箭滚石轮番而下。
黎季眼带恨意,招招狠厉,二人在天启士兵的包围圈中厮杀,随着包围圈缩小,黎季开始力不伐众,一连几次都被盾牌后面的士兵割破了衣襟。
转身欲退,却看见宋宁远死死堵住了回路,金甲青剑,冷目而视。
宋宁远一声轻笑,像是已经看见了他的尸体,猛踢墨马提剑上前,今日黎季便要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星紫衣袍在眼前划过,江渊冷冷地抵挡住了宋宁远的剑。
二人四目相对,似有金戈铁马杀伐之声,江渊奋力一震,将宋宁远的剑拨开。
他没有任何言语,招式狠辣,迅速欺身向前,宋宁远迅速翻身下马,霎那间就是一阵极快的刀剑相击的声音。
从死里逃生的黎季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他冷笑着继续上前,一时宋宁远以一敌二,凛冽锐利的杀气将周围围着的盾牌兵威吓得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偶尔小心靠近并向江黎二人补上一刀。
局势迅速扭转,宋宁远终究寡不敌众,已经隐隐处于下风,利落的剑法也开始有些凌乱。
“保护我皇!”周围将士疾呼,他心中也警声大作,一柄剑已经从其背后迅速逼近。
!!!
囿于江渊丝毫没有松懈的攻击中,宋宁远根本分身乏术,眼见那剑即将刺入,一人欺身而近,水玉色匕首在大火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郑言目色犹然空无一物,强劲用匕首柄端径直抵住剑身,那剑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幅度,以极快的速度弹射而出,掉落在沙地上。
“言哥?!”
“郑言……”
“言言。”
剑被挑落的黎季不可思议地盯着郑言面无表情的面孔,又惨然一笑,似乎早已明白郑言的今日所为。
宋宁远欣喜地看着他,却不想下一刻郑言又将手中匕首扎进他的腰间,刺痛便即刻而来。
他没有反抗。
郑言拧眉看他,又拔出匕首,只见血液喷洒,温热地烫到了他的手背。
他冷笑地扣住宋宁远的脖子,漠然笑道:
“宋宁远,我说过的,来日沙场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身后天启将士终是明白,此人不是前来救驾而是意图弑君,便惊呼快来救驾。
宋宁远默默地看着他,神色微闪,什么也没说。
郑言却动了,他挟制住宋宁远的脖颈,拉着他翻身上马,扬鞭便疾冲了出去,很快从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言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今天你不能杀我,懿王援军还未到,天启不能亡在我的手里。”
马匹奔腾,宋宁远腰部血流不止,被郑言扔在马上,却仍旧一字一句地跟他解释。
驼峰岭下山石嶙峋,山脊陡峭,行至一处窄仄小道时,骏马脚下一滑,宋宁远便从马匹摔落,震动撕裂腰上伤口,他却只闷哼一声,便再无动作。
郑言翻身弃马下地,用脚踩上宋宁远的伤口,笑道:
“宋宁远,你也有今日。”
“言言,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宋宁远沉静地盯着他,眼眸中没有一丝犹豫和忐忑,“你生于天启长于天启,也不会眼看着他被西祁吞并而毫无动摇。”
“我今日便是西祁军师。”郑言话语一顿,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随后他语气轻淡,“江渊向我许诺,天启归顺后万事仍一如往常,而我,只要你的命。”
“那你可信他?”
宋宁远目无惧意,甚至涌出些昔日情谊来,“言言,天启需要我们。”
“哈哈哈哈……”郑言被他执拗的话语气的怒极反笑,“宋宁远,你这么多年的图谋,当真是为了天启?我自小与你一同长大,却不知你有此宏图。我父亲可以死保我性命,而你这个我曾以为的第二个亲人,却派人将坐实我父亲通敌叛国的舆图放进他的卧房之中!”
郑言眼中怒火燃烧,似要将宋宁远吞没,“若当真如你所说,你早知我们已谋划生路,那你可否为我主动谋划生路?”
伤口又渗出不少血来,宋宁远薄唇青紫,俨然已经痛意难忍,“言言,当日陆川引我试剑招致先皇猜忌,彼时他正为德昭太子继位铺路,第一个试我的,便是贤王之案。”
“你我素来交好,即便我有心做那疏远之姿与他人看,但如何能瞒过他的耳目。我不得不接下他的试探。”
身负仇恨这些年,郑言当然早已隐约想通其中缘由。但终于听见宋宁远亲口跟他说,他还是五味杂陈。
帝王心术,稍动一念便是血流漂橹。
想罢,他仍旧低头逼近他,直直地望向他眼底,“我贤王府大火焚毁那日,你在与秦氏拜堂成亲。更可笑的是,她彼时已然怀有身孕。你自知我当年对你的心思,却如此负我,我往日如何对你……你怎么如此对我……”
听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宋宁远静静地毫无保留地看着郑言,眼神里是歉疚、坚毅、焦急,以及……怜惜。
“言言,秦氏腹中之子,是宋武昀遗孤。那日我撞破他二人私会,派暗探监视数日,才知秦氏已有身孕,但宋武昀已决意将她抛弃,”宋宁远深深地盯着郑言怔忪的双眼,“我自知宋武昀手握兵权,此事可做来日挟制,便有意与秦氏达成合意。”
只可惜她是个痴情种,至宋武昀身死,也没舍得将斐儿推到台前。
郑言没料到此事的内情是这样,一直压在心头的郁结突然消解,竟然一时有些怅然。
连带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宋宁远。他茫然地盯着地上碎裂的山石,良久,他边笑边重复道:“宋宁远……为了那个位置,你就甘心这样对我……”
像是对早已死亡多年的一段感情刻上了最后一块碑石。
从此天涯路远,再无爱恨纠葛。
宋宁远闻言怔了怔,天色已暗,郑言背着刚刚初升的明月,脸部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表情。
但他知道,他们之间,即便所有误会解除,也再无可能。
27:沙场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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