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四) “见一次,便忘不了的。”

    “呀!——”月娘刚要惊叫出声,就被身旁的三姐雪娘捂住了嘴。四双妙目紧盯着成延林,后者却仍然沉浸在数十年前那一瞥的惶惑里。

    “……就是昨晚见的虫子,我想起来了!”他低低说,几人不知何时都停下脚步,分明是艳阳当头,鸟啼虫鸣的大晌午,众人却觉出一阵寒意。

    “然后呢?”华阳先生忍不住开口询问。

    “然后,”成延林怔怔道,“然后我就逃了。”

    慌不择路、胆战心惊,几乎是看见那张脸的一瞬间,本能便在体内狂嚣,是骨子里刻下的敬畏与恐惧,他本就对同伴的做法不赞成,一直远远落在最后面——没想到这反而救了他的命,最后跌跌撞撞逃下鼓山的,只有他一人。

    风娘顿了顿:“没了?”

    成延林道:“没了。”

    “其他人呢?”性格绵软的花娘也忍不住问。成延林回答:“不知去了哪里,我根本不敢回头!”

    “现在越想越觉得,那女人脸上的,就是昨晚的虫子!”他语气十分肯定,“那种东西,见一次就忘不了,让人从脚底板到头发丝儿都发麻!”他啐了一口,忽而又哭丧脸道,“诸位说,这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几位少女立即离他远了些。

    众人沉默着继续赶路,脚步匆匆,仿佛背后有什么不知名的可怕事物在追赶。戚南怀里抱着小娃娃,一边走一边想,那虫子,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明明昨夜说话间,老人神态自若、行动如常,分明是个普通人,他还记得临睡前瞥过去的一眼,老人仔仔细细将小娃娃放在石台上,为他掖好了小花被,为何到了半夜,会突然变成一个装满怪虫的人皮口袋?

    那狗娃呢,这么小,甚至无法独立行走,没有爷爷,他该怎么办?

    戚南低头去看,正对上小娃娃一对黝黑的大眼珠,如同玻璃球一样浸在清凌凌的眼眶中,狗娃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既不哭,也不闹,两人对视,便只是咧嘴笑,可爱极了。

    “好乖的娃娃。”花娘走得慢些,不知不觉和戚南并肩行在一处,也去看小娃娃,笑着说,“我可以抱一抱么?”

    几名少女生得都是明眸皓齿、灵动可人,花娘格外温婉些,说起话来柔声细气,戚南自打出生以来便没有和这样的姑娘近距离交谈过,有些不好意思,刻意扭头不去看她的脸,将襁褓递了过去。

    花娘刚接过,狗娃:“哇哇哇哇哇哇!——”

    戚南莫名奇妙,拿回来,狗娃咯咯笑起来。

    再递过去,狗娃攥起小拳头:“哇哇哇哇哇哇!——”

    戚南:“……”

    花娘捂嘴笑起来:“看来他是比较喜欢你。”戚南挠挠头,也笑了:“是么,也许罢。”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眉目疏朗,阳光洒在脸上像是整个人都在发光,花娘不觉一怔,如同看到平日故事中、话本里的少年郎跃出纸面,来到了世间。

    “小七。”大少爷在前面唤。

    戚南对花娘抱歉道:“我先过去。”说着快步走到大少爷身边,“什么事,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大少爷还是伏在李万里背上,脸色稍微好了些,看上去没有那么灰败,但仍是虚弱的,往常总是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也有些散了,凌乱地堆在脸颊和肩头,整个人反倒显出一种脆弱不堪的美来。

    “……不要吵闹。”大少爷说。

    戚南想不出自己是哪里吵闹,要说吵闹,也该是怀里的小娃娃才对,但是大少爷身体不好,他可以容忍点,不与他计较。并肩又走了一会,戚南低声问:“大少爷,什么是地盆虫?”

    走在最前面的华阳先生听见,颇有兴趣地后退几步与几人并行,抢着应了:“地盆虫,是正法经里说过的一种怪虫,不生此间世,知业果报,口嘴极利,能破金刚,令如水沫,有罪人恶业处便有此虫,可以破骨食髓,吸血销肉,但是也正因为此,地盆虫承罪人业,罪人于受虫苦百分之中不及其一,恶虫不得脱。”

    戚南懵:“……”

    “所以这种虫子,既吸食罪人血肉,也代罪人受苦,十分讲究因果报应。”李度温和地说,“先生博学,如何能够一眼识出?”

    华阳先生苦笑一声:“实不相瞒,并非赵某博学,而是十数年前,与那成延林一样,赵某也曾见过。”

    李度“哦”了一声,追问道:“在何处见过?”华阳先生道:“十几年前,蜀州大巫泽曾朝见天子,随身便豢养这种虫子。”

    当时他还没有华阳先生这个名号,只是钦天监无数司命中的一个,被派去灵台阁引领尚在壮年的周天子齐卬和神秘的巴蜀大巫登望天台观星,他双手高高捧起沃盥,低头看着巫泽白皙的双足轻轻走过,纤细的脚踝间银环丁零作响,朱红袍袖拂过他的头顶,掀起一股怪异的甜香。

    一只黑色的小虫绕过巫泽的脚背,顺着笔直的小腿向上爬。

    “这是什么?”齐卬注意到,颇有兴致地出声询问。

    “这个呀,”巫泽开口,她的声音十分悦耳,既有少女的清亮,也有妇人的柔媚,令人分不出年纪,尾调总是拖得长长的,像是夜雨过后山间缠绕的潮湿的雾气,“是地盆虫。”

    齐卬继续问:“这虫子为何在你的身上?”

    袍袖一甩,年轻的华阳先生感觉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红纱,接着听到巫泽笑起来:“因为它以我为食呀。”

    从头至尾,他不曾见过巫泽的脸。

    “侥幸相见,所以认得。”华阳先生叹口气,“见一次,便忘不了的。”

    李度重复一遍:“巫泽。”

    他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在舌尖滚了几滚才吐出来,语调却很轻,林间起了一阵风,枝叶飒飒而动,便听不分明。

    戚南忽然抬头:“人呢?”

    原本行走一列,身后有风花雪月四位小娘子,还有那一惊一乍的客商成延林,可是如今回头一看,空空荡荡,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戚南:“???”

    他下意识想去问大少爷,一抬头,大少爷和李万里也没了。

    戚南:“!!!”

    他与怀里抱着的狗娃面面相觑,狗娃一边吮大拇指,一边对他笑,发出“呀呀”不成调的奶音。

    戚南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十分平常的一块林地,头顶枝叶交错,日光凌乱地在满地撒下大小不一的光斑,稍微有些热,他脖子上出了薄薄一层汗。

    偶尔有不知名的虫子有气无力地叫起来,一下一下,除此便是一片死寂。

    戚南顿了顿,抱好狗娃,慢慢向前走去。

    这边林地中,时间仿佛失去了存在感,一切都像是漂浮在虚无之海上的一艘又破又旧的小船,充满了动荡的不安和未知的茫然。戚南不知自己走了多久,除去手上抱着的小娃娃,他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单调的虫鸣像是虚伪的布景,只是为了让这块场景显得真实而存在。

    他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感知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突然消失的究竟是其他人,还是只是自己。

    又走了一阵子,天突然黑下来。

    从晴光万里的上午,猛然切换到暮色四起的黄昏,十分粗糙的转换,就像有人用手刷拉一下扯过幕布,硬是为戏台换了个场景。伴随光线变化的,是脚下的路,覆满青苔的泥土小路也不见了,变成驿站的石砖道,不远处,是一间驿站简陋的外墙。

    戚南走过去,盯着驿站墙外挂着的风灯,暖黄的光芒在他脚下投出长长的影子,他摸摸狗娃的小脑袋,低声问:“你说,咱们进去还是不进去?”

    狗娃胡乱用小手去抓他的手指,嘴里乱叫:“咿呀,呀呀。”

    戚南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便将朱门伞从背上拿下来握在手心,另一手将狗娃搂在胸前护好,小心翼翼上前,伸手推开了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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