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二) 若是按着辈分,名字该是秦重渐。

    巴州,鹊山中。

    丰沛的雨水、温热的气候滋养出了饱满浓厚、青翠欲滴的草木,细雨连江黯老树,九重山迷天色暮,濛濛水色中,鹊山妩媚,锦江浩阔,白练绕青川,美不胜收。

    巴蜀古时便自成一派,踞瞿塘关要道,天堑险阻,极难飞渡,其间丹砂、赤铁,俱是蕴藏丰富,南周军营铁器有十,七出巴州,因此巴州秦氏虽向大周臣服百年,但却只纳岁贡,不服管束。

    虽然富可敌国,秦氏却保留了最古老的生活习惯,依然生活在鹊山的竹屋中,秦氏善巫祝,嫡传血脉体质极为奇特,据说有降神秘术,可召唤异界神明降临此身,行百般神通之事、施千般诡异之能,兼之秦氏历来深居简出,除非天家传召不去中原,更显出十足的吊诡和神秘。

    小轮吱呀吱呀轧过竹楼略显潮湿的地板,秦重锦推着一个木制的躺椅,一路穿过庭院,绕过宅屋,不断向鹊山深处走去。

    她还是个少女,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相貌只能称得上一句清秀,但胜在肌肤白皙、身材娇小,她穿着秦氏的巫袍,白色小衫,青色长裙,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柔顺地披在肩头。

    躺椅上是位极其俊秀的少年,淡眉凤眼,是有些女相的好容貌,同样的白衫青裤,腰部以下盖了薄毯,躯干不成比例的干瘪萎缩,是那种常年卧病在床、无法行走的人,此时正微微阖了眼,一动不动。

    秦重锦走到一堵山石前,他忽然开口:“到了。”

    少女停下,为他掖了掖毯子,担忧道:“阿弟,眼前分明没有路了。”

    少年依然闭着眼,眼球快速地在薄薄的眼皮下来回滚动,速度越来越快,令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惊悚的战栗感,片刻之后,他猛地睁眼,眼球是纯然的白,低喝一声:“开。”

    山石当中裂出一个漆黑的洞口,不知通往何方。

    即使已经见识过无数次阿弟的神通,秦重锦依然觉得敬畏,与恐惧。她抓着躺椅靠背的手指不自觉紧了又紧。

    少年阖上眼:“走罢,阿姐。”

    小轮的吱呀声再度响起来,秦重锦推着弟弟秦重华,缓缓走进了这一片堪称浓稠的黑暗中。

    黑暗如同实体,伴随他们前进的每一步裹挟、缠绕、吮吸、越来越近。秦重锦开始细微地颤抖,手指忍不住神经质地来回弹动,接着她听到弟弟柔和的声音:“阿姐,别怕。”

    少女顿了片刻,同样柔声道:“好。”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渐渐黑暗有了形状,不知是行走太久习惯,还是真的有惨淡的光线从不知名的地方照射进来。秦重锦顿住脚步,秀丽的双眼越睁越大:“这……这是……”

    一团浓稠如墨的暗沉中,有什么被高高吊了起来,是一个受刑般的姿势,像是人形,却又变化起伏不停,是一团又一团黑雾不断散去又聚合,勉强凑成人的形状,四肢、额头、脖颈、脊柱、每一寸躯壳都被撕扯、钉住、然后摆成凝固不动的样子。

    秦重华睁开了眼,依然面无表情,他天生残疾,终其一生无法离开床榻、无法独自生活,就算一开始知道如何做出表情,经过这么多年的磋磨,他也已经不会了。

    他开口,却是对着那团黑暗的人形:“你可能听到我的声音?”

    那人形剧烈地起伏一阵,像是深夜的水面上腾涌而起无数浪花,然后慢慢平静下来,渐渐凝固出一个不变的形态,有骨血肌肤自黑暗中蔓延生长,却似乎力所不支,只能生出不到一半的肉身,左腿、腰腹、半个头颅,一半完好,一半空无。

    完好的半边面孔上,有一只眼睛眨了眨,残缺的嘴角牵起,颊边甚至还有个深深的酒涡。

    有嘶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你。”

    “是我。”秦重华道,他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一圈,打量一会,继续说,“陆奕成所言非虚,连日喂食,果然是有用的。”

    他口气很平淡,但能听出满意。

    秦重华道:“阿姐,你不用怕,推我再近一点。”

    少女咬着下唇,不敢再看那高高吊起的人形,埋下头,将躺椅又推得近了点。

    黑暗中似乎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叫,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无数暗黑的阴影小蛇一般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却全部在秦重华身前一尺停住,再无法向前。

    秦重锦颤声开口:“阿弟,这是什么东西,你前几日……便是在这里?”

    秦重华回答,十分温和:“阿姐,这是大巫泽的儿子,我们的阿兄,若是按着辈分,名字该是秦重渐。”

    他说着,重新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又是一片纯白。

    “……腿……还可以,手……手不能动……心……这里有点麻烦,之前血流尽了,脖子……唔……断了……得重新连起来……”

    他喃喃自语,眼球快速的震颤,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出现了类似痉挛的颤动,偏偏语气平淡,甚至称得上不急不缓,仿佛在打量什么器具,两相对比,分外可怖。

    只是每当他指出一处,那团人形对应的部位便会被猛地向后扯去,似乎是极痛的,因为那人形发出了不成调的惨呼。

    秦重锦勉强用余光向上望去,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她才发现,那人形身后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无数密密麻麻的丝线,穿联着,精准地牵住了他每一寸不成形的骨骼、血肉、和皮肤,秦重华的每一句话,都会让对应的丝线发生相应的牵动,连带着本就残缺的躯体被再次拉扯、切割、和破坏。

    如果是真的肉身,那该有多疼?!

    秦重锦再次闭上了眼,同时听到阿弟有些不满地说了句:“太吵了。”

    紧闭双目的少女没有看到,有无数丝线从虚空中探出,像是饥渴地向外窥探着的什么怪物的触角,接着,那些丝线快速穿梭移动,将露出的半边嘴唇缝合了起来。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阿兄,”秦重华终于停下来,若是他还能动,应当会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但是他动不了。

    他向来阴晴不定的眼睛里终于多了点可以称为愉快的情绪:“再喂食十来次,就该能用了,若是能够得偿所愿,我也愿意帮帮你,为陆奕成挑个痛苦点的死法。”

    那人形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秦重华。

    “别这么看着我,”秦重华语气有些厌倦,“将你当作鬼门的是你父亲,如今卖了你换取鹊山灵药的也是他,我不过做笔交易,换具适合点的躯壳罢了。他虽然志大才疏、愚不可及,但却精研鬼道,当世几乎无人能及,你的肉身若是能够养成,为我所用,必是极尽神通,我秦氏自然也可以扬眉吐气,于你也算一桩好事。”

    那人形依然盯着他,双唇用力张开,浑然不顾血肉撕裂,残破不堪。

    “它”带着气声,微弱地开口:“小爷……疼了就要喊出来……你这个残废……”

    话音戛然而止,丝线猛地收紧,“它”半个头颅被猛地向后拽去,整片黑雾都开始剧烈地震颤和抖动,像是沸腾的水面瞬间炸开无数的气泡。

    秦重华也盯着“它”,缓缓开口:“淮州城中,你如今这样不死不活的样子,拼了命也要开“门”去救的那位旧日好友,似乎有点意思。”

    秦重锦知道阿弟发怒了。

    她抖得厉害,站立不稳,只能慢慢蹲下身,双臂环抱,蜷成一团,这片不知名的空间中气流激荡,仿佛变成了一片空旷得可怕的幽深海面,满世界都卷起了狂怒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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