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五) 巨大的、黯淡的天穹下,他是一团阴郁的光芒

    刀光席卷过处,那团黑暗被拦腰劈开。

    隐隐有沉闷的嘶叫传来,迟钝的、带着愤怒和痛苦。但是紧接着,就是第二刀、第三刀、以及无数刀。

    大少爷出刀极快,杀气激出衣袂狂卷如浪,无数刀光绵连成网,将那团黑暗兜笼其中,无所遁形、无处逃避,灰色火焰顺着被刀光劈开的裂缝攀延而上,在那东西的深处灼烧。

    戚南仰头看着。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大少爷,火光中他也像是跟着一起燃烧,巨大的、黯淡的天穹下,他是一团阴郁的光芒。光芒中,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颤栗着、痉挛着,夹杂密密麻麻的眼睛、变形的手足一般的肢体,像是畸形的花朵,急速盛开、又急速凋零。

    李万里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带着敬畏、恐惧、和仰慕的表情望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这不该是人间的争斗,妖异近乎神灵。

    “这便是昭山李氏,还未受神骨,仅是天生血脉,便有如此神力。”

    淮洲城外,同样有人并肩而立,注视着一切。

    是少女的声音,清脆软糯,但是语调平板,没有起伏,不似活人。

    “……哈……哈”,旁边的人作寻常文士打扮,却极不合时宜地裹了件披风,将面孔深深隐在兜帽中,声音粗噶,像是砂纸在石头上摩擦,“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还未长成的小鬼罢了。昭山李氏……哼,出身低贱,区区欺世盗名之徒,若不是先祖胆大妄为,宗门尊位,如何轮得到他们!”

    他身边是个娇小的少女,看年纪不过十岁上下,带着淮洲城里再常见不过的面具,画出甜美的笑面,此时听了那文士的话,蓦地转过头去,动作僵直,十分诡异。

    “愚蠢。”她开口,声音平板。

    “盗取神骨、弑杀神魂这样的事,岂是一句胆大妄为可以解释的。行事须得谨慎,切不可轻敌莽撞。”

    “……是。”文士有些不情愿,还是应了。

    少女又转头望向淮洲城,火焰还在升腾,将整个城池渲染出不详的形状,愈发像是别的什么天地,因为某些人的召唤,降临到了这块小小的的土地上,无比庞大、无比傲慢,带着摧毁一切又能建立一切的无上力量。

    令人为之目眩神迷。

    “秦氏久居蜀中,鼠目寸光、固步自封。”那少女道,“降神不过借用神力,李氏神骨血脉才是真正大神通。之前听阿姊讲起,我还有些怀疑,如今看来,实在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浩大,可笑又可怜。”

    “秦氏狂妄,崔氏跋扈,陈氏狡诈,当今天下,王权式微,世家不堪,当真有趣。”少女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笑声银铃般清脆动听,但是其中毫无笑意,而是十分轻慢,带着恶意。

    那文士道:“那李氏呢?”

    “李氏……”少女道,“李氏残暴。”

    她忽然叹口气,“我没有时间了,开始罢。”

    那文士应了句,掀开兜帽,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来。镜子本该是极其精美华贵的,但是此时斑斑驳驳、残损不堪,已经是百年前的古物了,镜面也布满裂缝,蛛网似的纵横交错,映出一张破碎的脸。

    是陆奕成的脸。

    只是不再是随州城中那般温文清俊,半张脸都被什么破坏了,变成一团漆黑、扭曲的烂肉,惟有眼睛明亮如火,鬼火。

    他咬破指尖,将鲜血缓缓涂抹在那面破败不堪的镜子上,恶毒地开口:“去罢、小畜生,去会会你的好友。”

    镜子深处蓦地绽开一股浓重的黑雾,像是活物般狠狠撞来,镜面瞬间便多出一道裂缝。

    陆奕成明显一惊,手中镜子差点掉到地上。

    那少女吐出两个字:“蠢材。”

    她抬起惨白的小手,按在陆奕成手上,低低说了什么,镜子忽然震动一下,鲜血迅速地渗了进去,混入黑雾中,仿佛数道蠕动着的红色虫子,又像是细细蔓延的血丝,黑雾像是痉挛一般扭动挣扎,瞬间爆开又瞬间收缩,很快悬成一小团不动了。

    陆奕成扯出一个笑,将那镜子抬起,对准了淮洲城。

    几乎是同时,少女直挺挺向后一倒,再无生息,不过是一个被随便使用又随便抛弃的人偶。

    镜中黑雾开始缓缓渗出,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慢慢来到了现世,拉出一条污浊不堪、混沌不清的长线,向淮洲城而去。

    另一边,大少爷已经完成了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大少爷平日里温和、平淡,出刀却是暴风骤雨、雷霆威势,凛冽而暴戾,那团黑影被切割、被焚烧,几乎没有办法反抗,很快散落成无数灰烬,随风飘散。

    是真的灰烬。戚南看到无数细碎的灰色粉末盘旋着,从半空慢慢散落,像是下了一场污浊的雪。他伸出手,有灰烬落在掌心,很快便消散,什么也没有剩下。

    大少爷在屋顶上站着,似乎在观察周遭的动静。阴云缓缓被风吹开,露出原本苍青的夜色,和天际一轮惨淡的月亮。他居高临下,淡漠地俯视脚下一切,比月光更加冰冷。

    灰烬的下落渐渐停歇,在原本黑影站立的地方传来拉长的、变调的shen吟,大少爷轻轻一跃,落到地面,拖着长刀走向那里。

    李万里和戚南也快步跟过去。

    安王躺在灰烬的正中,仍旧穿着在城外高台上的朱红袍子,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被无尽的痛苦折磨着,反复发出哀嚎。

    李万里蹲下身去,惊疑不定地说:“那东西……是王上?”

    大少爷点点头:“嗯。”

    戚南也蹲过去,靠近了点察看。方才那团黑暗带来的异象还在,安王华贵长袍下的皮肤凹凸不平,还在不断蠕动起伏,像是有什么在他身体里四处游走,寻找能够出来的地方。

    大少爷也在他身边蹲下,手中仍拄着那柄缓缓燃烧的长刀,轻轻将手搭在安王裸露出的脖子上。

    蠕动一下子加快了!

    安王青筋暴起,蓦地睁开双眼,满眼血丝,几乎将整个瞳孔染为血色。他想要挣扎起身,被一边早有准备的李万里死死按住。

    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大,李万里焦急道:“大少爷,如何是好?”

    大少爷站起身,手腕转动,刀锋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既明丽、又肃杀的光芒。月光在他身后泼洒下虚无的黑色阴影,他似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戚南看不分明。

    “不知如何是好,就杀了罢。”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李万里还来不及反应,那刀光已经劈入了安王的身体,将他整个人劈作两半。

    “嘭”!

    一声巨响过后,安王整个躯体像是爆开的烟花一般,零落四散,其中喷出的不是血肉,而是无数黑色的烂泥,带着古怪的腥气,甚至还有些燃尽的灰土气息,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戚南就在安王身边,被这场“污泥雨”兜头浇了正着。

    戚南:“……”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身凄厉的尖叫,有女子嘶喊道:“王上,王上!”

    声音充满惊惶、不安、喊道最后甚至破了音,带了嘶哑。

    大少爷漠然抬眼,正看到一袭朱红宫裙的女子飞奔过来,扑倒在地,哭得浑身发抖,用手不断想要拢住那些四散的黑色、腐败的肉块,血色罗裙堕入污泥中翻出肮脏不堪的红。

    李万里:“是王妃殿下!”

    他飞奔过去,想要靠近,碍于身份又生生顿住脚步,半跪在地,低低地唤道:“殿下,是我,李万里,您还记得么?”

    女子低垂着头,露出脆弱不堪的白皙脖颈,半晌才抬起头,是一张很美的脸,眉目柔婉,满面泪水。

    “……万里……统领?”她声音还在发抖。

    “是我。”李万里道,“殿下,您不要害怕,是我。这……”他看着满地污泥,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求救似的回头望向大少爷。

    大少爷仍站在原地,刀在手中,一动不动。

    女子又抽泣几声,用手撑着地勉强起身,她十分娇小,身姿轻盈,乌发雪肤,的确让戚南想到了同为崔氏女的崔雪盈。

    她一手捂着胸口,脸色煞白,但仍能看出极好的仪态。戚南看着她长长的裙摆曳过满地的污秽,一步一步走向大少爷。

    “妾乃崔氏弦雨,您,可是昭山李氏的李度大公子?”

    女子轻声开口,清越动听,带了暗哑也只会更添楚楚可怜。

    大少爷道:“是。”

    女子缓缓抬头,美目含泪:“原来是你。”她似是不忍,转头闭了闭眼,才道:“难怪……王上行事如此乖戾,是妖物么?”

    大少爷:“或许。”

    她晃了晃,娇柔的身躯摇摇欲坠,李万里担忧地在后面护着,凝视她凄楚的面庞。

    安王妃道:“妾平日都在后面的云影院,极少出门,今日……听得外面响动,实在担忧才跑出来,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跌跌撞撞走过来,就看到……”她极力平稳了呼吸,“也罢,公子、万里统领、还有这位……”

    她看了看戚南,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索性略过,道:“先随妾来,我们细细谈过。”

    李万里:“也好,我们先找个地方,好让殿下休息。”

    安王妃微微颌首,莲步轻移,半只脚跨入门内,回身向几人示意。

    李万里也跟过去,看到大少爷和戚南都没有动,不由迟疑道:“……大少爷?”

    大少爷似乎是要抬起脚步,戚南连忙跑过去,挡在他身前。

    方才这里明明是处空荡荡的院落,哪里有如此近在咫尺的门呢?这位安王妃,一声不吭、突然前来,如论怎么想都非善类。

    大少爷拨开他:“你在这里等着。”

    他的指尖还有隐隐的火焰,但是接触的刹那,寒意逼人,像是被一块上古的寒冰碰到一般。戚南顾不得其他,一把拉住他的手,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大少爷眉头一皱,脸上现出不悦的神色:“放开。”

    戚南不知该不该讲,只好摇头。

    李万里也觉出不对来,他后退两步,与安王妃拉开了距离,但语气仍是不可置信的:“殿下。”

    安王妃侧过身,她半个身子在那扇门的阴影中,半个身子在暧昧不清的月光中。那扇门很普通,仔细看去,是富贵人家十分常见的雕花小门,只是有些破旧了,金漆剥落,往昔的华贵落到如此田地更是显出加倍的寒酸,与这富丽堂皇的王府颇有些格格不入。

    “诸位怎么了?”她带着犹豫、胆怯,小声地问。

    戚南大着胆子上前几步:“这门是哪儿来的,刚刚明明没有。”

    “门……”安王妃有些困惑地抬头打量,过了一会,她喃喃道,“是啊……哪儿来的呢?”

    四下里一片死寂。

    死寂中,有什么晦暗的、不协的物事,自极深、极深的地方爬了出来。

    李万里咬牙,伸出一只手去:“殿下,万里失礼了,您先到我这边来!”

    安王妃茫然想要后退,伸出一只素白的小手,似乎是希望李万里能够将她从门里拉出来,戚南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就在两人的手就要接触的瞬间,他猛地上前几步,想要将李万里拉回来。

    可是晚了。

    李万里明明就在眼前,可他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一片空洞和虚无。

    月光还在,但是王城不见了。

    四下是一片荒野,看不到尽头的粗黄的尘土,有些枯萎的、不知死生的树木,和零碎破落的石块,远方有些隐隐山峦的阴影。

    戚南:“!!!”

    戚南:“门呢!人呢!!”

    他听到脚步声,和刀锋滑过沙砾的刺耳声响。大少爷缓缓走过来,他看上去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有压抑得很深的痛苦,但也或许是戚南的错觉。

    戚南:“门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大少爷:“嗯。”

    戚南:“………所以这是哪儿?”

    大少爷平静地回答:“这是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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