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三) 这个少年身上,有种埋得很深的,违和的东西

    戚南没有做过噩梦,但他在随州时听人讲过噩梦,其中会出现许多超出常理的、不可理喻的事物,面前的……这个“东西”,似乎就该是噩梦里才有的存在。

    那些眼睛快速转动,四下探寻,眼白浑浊,眼球针尖似的极小,带着努力想要瞪大时挣出的血丝,虽然样子异常诡异,但怎么看,都还是人的眼睛。

    无数人的眼睛,大的、小的、圆的、长的、好看的、不好看的、女人的、男人的、老人的、孩子的,仿佛是从一团黑暗中孳生而出,疯狂地向外探寻。戚南与这些眼睛对视,他并不害怕,但也的的确确觉得很不舒服。

    他看不到李万里在哪里,甚至也看不到大少爷,惟有身前清冽的气息是真实的。大少爷呼吸平稳、一动未动,那些眼珠搜寻无果,开始不断地战栗,连带着附着的黑暗也像是活物一般抽搐起来,发出类似于无数飞虫同时振翅时“嗡嗡”的细弱鸣叫。

    然后,黑暗缓缓地、缓缓地褪去了。

    真实的夜色透过黑暗的帏布,渐渐渗透过来。

    月光清透,灯火还在,四下里重新变得明亮,寂静如同长河盘旋四周,一片暗沉沉的死气。

    戚南看到李万里,他一直靠在窗边,手中牢牢攥着一柄短剑,是绷紧了精神在全力戒备的样子。此时两人对视,戚南看到他脸上全是冷汗。

    大少爷起身了。

    他缓缓走到窗前,向下看去,街道上散落着不少东西,随意抛下的食物、用来装点的鲜花,还有些零星的手帕、香囊之类的私人物事,都混在四下散流的酒水中,变成大团大团的泥泞。所有的东西都在,只是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满城的热闹与狂烈,似乎都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了下去,一点不剩。

    李万里快步走到大少爷身边,眼睛依然警惕地四下打量。大少爷看向他,问道:“你见到的,是这个东西么?”

    一颗冷汗从李万里的鬓角滑落,低了下去:“是。”

    “那日夜里,卑职蹲在王城东侧塔楼里,就看到这个东西,从城里出来,向城门去了。”

    “从城里出来?”大少爷凝神问道,“你可确定?”

    “确定。”李万里肯定地点点头,“卑职心里实在担忧,悄悄跟了上去……”

    那时,李万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孩童时便被李氏收养,从小接受了极为严苛的训练,也依靠自己的冷静、勤勉被擢升为部曲的一名小小统领。

    李氏是如今四大宗门之一,与并列的崔氏、陈氏和秦氏不同,李氏并非自古传承,而是百余年前有一位先祖突然身怀异能,又恰逢王权旁落、天下大乱,成就了一番功业,也因为根基不深,故而广纳门客,找了各地的孤儿,打小蓄养,择优选拔。

    他自幼在昭山下的李家村长大,之后又被派往各处历练,也算见识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妖异之事,可像这淮洲王城里走出来的东西,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出来。

    第一眼的惊恐之后,李万里还是悄悄跟了上去。他自认功夫不错,也隔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可不知怎得,还是被那东西发现了。

    四日前那东西还没有现在这般大,大约一丈高,三尺宽,非要形容的话,像是个有点畸形的巨大的人形,四肢粗短、身躯臃肿,头颅又尖又小,远远看去,就是一团蠕动着的黑暗。

    李万里刚刚绕出东城门,稍微看得清楚了些,那团黑暗的表皮并不平整,而是鼓鼓囊囊,在微微起伏,像是有什么被包裹其中,为了能够挣脱出来而不断挣扎。他心下大骇,那一瞬间,无数场战斗、训练培养出的本能拯救了他,他甚至什么都还没有看到,就下意识侧身一闪,有东西从那团黑暗中激射而出,一下子将他的腹部捅出一个血洞,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李万里一把捂住伤口,抬脚就跑,那东西似乎追了一会,也许是不在意,也许是追不上,当李万里跑出淮洲城,狂奔数里之后,身后已是什么都没有。

    远方明月皎夜中,楼台巍然,淮州城还在沉睡。

    大少爷耐心地听完,手指轻轻搭在窗棱上,没有说话。

    李万里:“王妃便是怀疑,安王就是被那妖物附身了。”

    “附身?”大少爷重复一遍,忽然笑了一下,道,“我看未必。”

    李万里不太明白,但保持了沉默,等待家主下一步的指示。他忠诚、敏锐、识得进退,即便是在李氏部曲三十六位统领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负责豢养训练这些家卫的二伯曾经列出过一个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将成为李氏未来的家臣,李万里的名字就在上面。

    所以他再次见到那个“东西”,有些紧张,但没有乱了手脚,是正常的。

    而戚南……

    大少爷从窗外收回目光,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

    戚南也在望着他,深琥珀色的眸子如月光一般清透,他若是将头发梳理得再整齐些,穿得好一点,会更像是某个大家族里走出来的小公子。

    这个少年身上,有种埋得很深的,违和的东西,令他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看上去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大少爷重新在茶桌前坐下:“等天亮,我们去见安王。”

    “是。”李万里单膝跪在大少爷身前,是一个守卫的姿态。戚南也跟着盘腿坐下来,方才大少爷打量过来的目光,令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第一缕晨光出现时,窗外又重新热闹起来。

    人群往来行走的脚步声、交谈声、笑声、怒骂声、吆喝声,尘世中一切的喧嚣吵嚷,一切如常。

    戚南迷迷糊糊直起身,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大少爷挺直的肩背,他安静地坐了一夜,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态。

    整个人就像一张永远保持紧绷的弓,不会有片刻的休息和放松。

    大少爷侧耳听了一会窗外的响动,说:“走罢。”

    戚南起身,看到李万里还是一脸惊骇的样子,便去拍了拍他的肩:“大少爷说走了。”

    李万里还在惊骇:“这……这些是……”

    戚南知道他在说什么,昨夜明明已经消失不见的人,一大早又全部跑了出来,而且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所以,这些人,还是“人”么?

    大少爷已经当先下了楼梯,出门时遇到正在忙碌的茶馆老板和几个伙计。

    他们都戴着面具,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奇怪一大早从楼下走下来的几个人,当然戚南也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人流依然如昨日汹涌,甚至更汹涌了一点,也不知一大早这些人走来走去是要做什么。戚南挤到大少爷身边,凑到他耳旁说道:“大少爷,你说这些人都是鬼么?”

    大少爷:“……不知道。”

    戚南跃跃欲试:“不如我们掀开一个面具看看?”

    大少爷:“你可以试试。”

    戚南真的打算去试试,可始终有点莫名的迟疑,不敢下手。他在周围转了几圈,又凑过来:“大少爷,若这些人都变成了鬼,您能打得过么?”

    大少爷:“……”

    戚南将他上下扫视一番:“您身上有带刀剑么,不如我现在去为您买一个过来,您惯用刀还是用剑?”

    大少爷:“……”

    戚南等了一会,得不到大少爷的回答,只好悻悻作罢。三人很快走到了淮州的王城处,正在昨日那高台后面不远,守城的王兵甲衣上有三足金乌的图案,是大燕齐氏皇族的家徽。

    李万里当先过去,亮出了手中的枫叶令牌,沉声道:“昭山李氏在此,尔等速速通传。”

    王城不大,豪奢却是惊人,奇花异草遍地,赤石脂涂屋,彩缎成幛,池中呈起珊瑚树,白玉堆做院亭台。往来女使只用薄纱敝体,行走间香风袭人。整座王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温柔富贵乡。

    安王身材瘦高,相貌也称得上俊美,三人刚踏进内堂,他便飞快冲过来,一把攥住了大少爷的肩,十分激动道:“李度,竟是你来了!”

    戚南这才知道大少爷名唤李度,看安王的热情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大少爷交情颇深。

    大少爷恭谨行礼:“安王殿下。”

    安王高高兴兴地牵着他坐下,一开始先做了些礼节性的寒暄,互相问候一番家人是否身体康健之类的话题,接着便话锋一转,安王感慨道:“记得上次见到你,还是十五年前,父王带了本王和老三老五一起去昭山拜祭,那时你还小,就坐在岑夫人脚边。”

    大少爷脸上始终挂着客气的微笑:“记得。”

    安王:“本王那时不过是个半大小孩,看着岑夫人几乎是看呆了,自此之后,即便是到了如今,本王也未见过比岑夫人更貌美的女子。先代昭山先生实在是好福气啊,既娶了凤凰血的崔氏嫡女,又坐拥岑夫人这般绝色佳人,本王实在是羡慕,羡慕!”

    他这番话说得无礼至极,李万里面色微变,刚想上前,被大少爷拦住了。

    大少爷:“难为殿下挂念,岑夫人已在十四年前过世了。”

    “可惜,可惜!”安王摇头叹了一会,接着问道,“那你如今来本王这淮洲城中,所为何事啊?”

    大少爷道:“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听说殿下的百纳节庆上出了点妖邪之物,过来看看。”

    “妖邪之物?!”安王大惊,“本王为何不知!在哪里?”

    他的表情、动作十分浮夸,带了点疯疯癫癫的狂态,眼肿无神,是那种常年纵情声色的虚弱样子。大少爷盯着他看了一会,继续道:“月前可是有位方士突然到来,他现在何处?”

    “方士?”安王哈哈大笑,“本王这里常年都有各种方士,李度,你说的是哪位?”

    大少爷示意,李万里便上前答道:“回禀殿下,是一位面相清癯,举止文雅,与我大致同高,四十上下的方士。”

    安王冷笑起来:“这不是万里统领么?怎得,来本王这里拿人不成。本王可是大燕齐氏第四十二代嫡系子孙,你不过一个区区李氏家奴,竟敢来皇家面前抖起威风!”

    李万里跪倒在地,沉声道:“不敢!万里只是以殿下和淮州城安危为先。”

    安王表情扭曲起来:“大胆,大胆!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百余年前奴隶出身,不过是给齐家先祖舔鞋底都不配的畜生!李度,你至今未受神骨,昭山先生之位空悬二十余载,早已是外强中干,竖子无知,也敢来本王这里寻人!”

    他面色阴沉,动作狂乱,显然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与情绪。大少爷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的手:“殿下息怒,在下并无此意。”

    他语气平和,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冒犯,也仿佛对这些粗言秽语全都没有上心。安王渐渐冷静下来,眼眶发红,还在剧烈喘气。

    安王:“方才失态,莫要在意。”

    大少爷微笑:“怎会,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在下受教了。”

    他的态度守正持礼、无可挑剔,安王也发不出更多的怒火,便勉强笑道:“既然来了,不如在王府中多住一宿,也好看看这百纳节庆盛典。”

    大少爷从善如流:“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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