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三) 遇水则行,好一个遇水则行。很好,很行!

    刚跑出门,戚南便被兜头的大雨浇了一身,好在夏初天气并不寒凉,他在泼天雨水中找到一名茫然乱跑的卫士,抓住他的手臂大声问:“那个昭山的大小姐,要找你们一位腰间系着红腰带,左脸一个大痦子的头领,你可知他叫什么,人在哪里?”

    说了足足有三遍,那卫士才反应过来,也扯着嗓子回应:“那是赵大石啊,现在该在赌坊里罢。”

    胖刘先生气喘吁吁追上来,两人简单交流一番,问清了赌坊的位置,又向城北跑去。

    雨越下越大。黑云翻墨重重叠叠,电光已停,雷声却还未歇。戚南觉得雨水就像鞭子一样在抽打自己的脸,地面积水越来越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好在蒲州城小,不一会便看到赌坊的红字招牌,里面热闹极了、人声鼎沸、大呼小喝。戚南一把推开大门,狂风卷着水汽铺袭而入,赌场霎时间静了一静。

    戚南抹一把脸上的水,哑声道:“我找赵大石,他在哪里?”

    “……”

    胖刘先生也走进来,一步三喘:“赵……赵大石,你……你快出来!”

    “……你、你们是谁,找老子做什么!”牌桌后面站起一个人,被两人气势震慑,既莫名其妙,又有些惶恐。

    戚南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一把跳上桌子,揪住他的衣领,大吼道:“我师父的铜烟枪呢,你放到哪里了!”

    “还有……还有那块令牌。”胖刘急忙补充。

    “对,还有那块令牌!”戚南忍着他身上的酸臭汗气,逼问道。他虽是个半大孩童,但如此龇牙咧嘴,看上去也是有些怕人。

    “什么令牌,什么烟枪……哦……”赵大石道,“老子一回来就当了!原来是你们两个,不对,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他伸手要去捉戚南,被戚南一弯腰闪开,他像是一只机灵的小兽,快速溜下了牌桌,顺手拽住胖刘,两人重新回到雨幕中。

    赵大石目瞪口呆:“…………”

    另一边,公子寿的大堂中,即使佳人在侧,瘦赵先生也忍不住开始担心:“这雨水不对劲,太大了。”

    崔雪盈看他一眼:“西北边的辽城、庸城、南边的江州、宁州三日前便开始落雨了。云龙腾怒、涌水为灾。所以表哥才独自出行,要察看缘由。”

    忽然有部曲卫士急报:“崔姑娘,有信报,南边洛水改道,正往蒲州而来。”

    崔雪盈一凛:“洛水自西而东入海,怎么会向蒲州来?”

    “下游淮水暴涨,冲垮了孟津川,河道淤塞,洛水改道返向西来了!”

    李亭江困惑道:“崔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崔雪盈厉声道:“能怎么办,尽快疏散城中民众,快向北逃!我去城中安排。”她一闪身便冲出大门,红色的身影迅捷如冷光雷霆。李亭江怔了一下,也赶紧跟过去。

    “等等我!等等我!”瘦赵先生忍着腕间剧痛,也向外跑,“我还有同门和小友在外面,能否一起搜寻疏散啊!”

    城中一片惶急时,戚南正和胖刘先生一起将当铺掌柜堵在铺子里,胖刘先生手背上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鲜红和亮蓝条纹交错,黑黝黝的小眼好奇打探着当铺掌柜,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口。

    当铺掌柜:“拿开拿开拿开!东西就在甲字伍一柜里,快拿!快拿啊啊啊啊啊!”

    戚南终于翻出了那块玄色的令牌,随手系在腰间,又伸臂去摸师父的铜烟枪。

    掌柜吓得已经开始翻白眼:“另一个不在甲子,在丙字□□柜啊啊啊啊啊!”

    戚南:“……”

    他赶紧跳下来,端起脚架去找丙字柜。好容易在柜子深处翻出了师父的铜烟枪,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听到沉闷的、如鼓点一般的“咚、咚、咚”声。

    胖刘先生和戚南大眼瞪小眼,胖刘先生颤巍巍开口:“好像……不太妙。”

    手背上的蜘蛛不知何时已经爬走,当铺掌柜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改道的洛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如愤怒的巨龙一般冲进了蒲州城,浩浩荡荡,裹挟天地威势,吞噬一切,淹没一切。

    戚南还来不及反应,水流就冲破了当铺门墙,他连同脚架一起被冲了出去,脚架还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腹部,他一口气提不上,不自觉张开了嘴,吞进一大口污脏的河水。

    “……”

    他想起了师父说的那句,遇水则行,好一个遇水则行。很好,很行!

    戚南挣扎着向上游,刚刚探出脑袋,就会被大浪又打回去。电闪雷鸣,涛声撼天,天公不知为何发怒,降下无边神罚。

    混乱中他还记得将师父的铜烟枪揣进怀里放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他不知涛涛江流要将自己带往何处,也不明白为何远在三百里外的江水会突然从天而降。一瞬间他只觉得,也许师父真的有大神通,也许这就是所谓天命。

    身边一个被打碎的半截门板浮浮沉沉,戚南用力一把抓住,翻身将半边身子挂在上面。他已经被冲出了蒲州城,四下荒原旷野,皆是无边水面。雨似乎小了些,也可能是他被淋得麻木了。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雨已经停歇,江水还在向前,不知要去往何处。他睁开眼,感觉自己头痛脑热变得严重了,昏沉沉得不甚分明,半边身子被江水泡得发胀,他抬头,看到夜色苍苍,漫天星辰粲然四散,微微风簇浪,簇出云天在水,满江星河。

    很久之前,他仿佛也见过这样的景色。

    远远的,浓重的夜的影子中,现出一座山的剪影来,从深黑到青黛,伴随天光,逐渐清晰。

    戚南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江水送上了岸,半个身子都埋在河边泥沼里,嘴里、耳朵里全是污泥。四肢重得好似灌铅,他使了半天力气才爬起来,脑袋依然晕乎乎的,发着低热。

    身边的大河已转为淙淙细流,注入山脚下,转为暗河。戚南转头去看,只见自己正在一座山脚下,山不高,也并不险峻。

    但是满山红枫烈烈胜火,现在明明本不该是枫叶转红的时节,戚南大张嘴巴,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遇水则行,逢山则止。

    然后他就看到了满山红枫,师父说得没错,一切自有安排。

    他在腰间摸索一番,摸到了铜烟枪和那块令牌。腹中空虚得在发烧,他收住心绪,开始顺着山脚往前走,期待能找到一个可以吃饭、休息的地方。否则,还没有找到那种枫树的人,自己怕是就要死了。

    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写了“李家村”。

    可是面前的绝不是一座小村庄,说是小城也不为过,和蒲州城几乎一般大,但是繁华许多,如同幻梦中的随州。

    身上的淤泥在烈日下被烤成硬壳,戚南每走一步就会啪踏啪踏往下掉泥块。往来行人都注视着这个看不出面目的怪人。他实在是走不动了,走到了一个烤饼摊前,嘶哑道:“给一块罢,我快饿死了。”

    摊主有些害怕,听他声音是个半大少年,又有些怜悯,给了块烤饼递过去,戚南几乎是狼吞虎咽吃了进去,吃完才发现这块饼是芝麻馅的。

    他忽然十分酸楚,眼泪啪啪地往下掉,在脸上冲出一道又一道泥印。

    哭了一会,他又开口:“再给口水吧,哭不出来了。”

    喝完了水,他点点头:“多谢。”又问:“这山上的枫树是谁种的啊?”

    摊主:“……满山枫树都是李家的,谁种的?”他想了想,“管事的福伯罢,也就他管这些了。”

    “哦。”戚南点点头,吃了饼喝了水,他觉得自己又有了点力气。看来师父让自己找的,就是那位种枫树的福伯啊。

    李福最近十分忙碌。

    昨天夜里二少爷带着崔小姐从蒲州城里回来,两人突遇涝灾,受了惊又受了寒,二少爷还发了热,他连夜请了大夫煎了药,炖了驱寒的汤,安排好伺候的丫鬟仆从,紧接着,又接到信报说大少爷要回来了。

    他一夜未睡,头发都掉了一撮,想着大少爷回来该如何换洗、如何用餐、万一病了怎么办,万一要看文书怎么办,好容易安排一番,刚刚打个盹,就听到小厮来报:“福伯,门口有人找。”

    李福唬了一跳,以为是大少爷到了。出了大门才看见一个泥巴人坐在地上,看不出面目、甚至看不出男女。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他骂骂咧咧就要往回走。

    泥巴人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是你种的这些枫树吗?”

    李福心想,这不仅是叫花子,还是个疯了的叫花子,他嫌小叫花一身肮脏,努力去抽自己的腿,嘴里胡乱应道:“当然是我种的,不是我种还有别人管吗?”

    李家的规矩、李家的体面,都是他日日夜夜提点好的。想到这儿,李福觉得自己也有些委屈起来。累得腰酸背痛,还要被一个满身泥的小叫花纠缠。

    小叫花抱得更紧了:“亲人,是我的师父来让我找你的呀!”他一边说,一边抖抖索索去腰间解那只铜烟枪。

    李福生气,这是他一早才换好的长衫,要体体面面迎接大少爷的。这个小叫花弄脏了还得重新换,什么亲人?谁是他的亲人。

    小叫花还在说,声音又沙又哑:“我师父和风道人让我来找你的,他让我一路西行,遇水则行、逢山即止,找一个种红枫的人。你认识我师父吗?”他将铜烟枪解下来,献宝似的递给李福。

    只是这铜烟枪如今看上去就想一根裹满了泥巴的树枝。李福生怕弄脏上衫,一把推开:“什么和风道人,不认识不认识,走远点,你要吃的要银钱找人给你,别缠着老夫了!”

    戚南本就拼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爬到李宅门前,被轻轻一推,手中的铜烟枪就咕噜噜滚到地上。他怔了怔,眼前这位老伯的抗拒之意太过明显,他无法欺骗自己。

    也许是认错了。

    应该是认错了。

    那么,下面该去哪里呢?

    如果这里是错的,那么,哪里是对的呢?

    铜烟枪顺着门前小坡一路向下滚,戚南站起来,愣愣地看着。

    李宅在半山腰,山脚下走上来是一条漂亮的石板道,两边是浓密的青竹红枫交错,衬着蔚蓝的天,实在是美得不可形容,与他一路行来的狼狈、落拓绝不相同。

    他缓缓向山下走。

    山下缓缓上来一个人。两根手指拎着那根布满污泥的铜烟枪。

    那人面孔隐在日头的背面,戚南看不分明。

    “大少爷!”福伯一溜烟跑过来,“大少爷,您回来了!”

    那人在他面前站定,戚南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孔。那人开口,声音微微有些低沉,语调缓而语速平:“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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