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南一路行得十分艰难。
遇水则行,然而随州城并不临水。
他只好先向着日头落下的方向行进,一连走了两日都看不到一个人,一路走来荒无人烟、杂蔓丛生,只遇到过一座被洗劫过的村庄,那夜淋淋沥沥下了场小雨,他只好蜷在一户破屋里过夜,用一床染了血的破席挡在身上御寒。
第二天醒来,果不其然有些头晕脑热,戚南肚子饿得咕咕叫,像老鼠一样将村子里搜了个遍,除了撞到几具惨死的尸体之外,一粒米也没有发现。
他只好饿着肚子上路。
头晕眼花,每一步都像是踩着棉花。向西并没有什么官道,戚南一会走在庄稼地里,一会绕到灌木丛中,布鞋很快就磨破了,露出大半个脚趾头,很快被沙石荆棘磨出了血。
他咬牙撑着往西走,也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师父那句话更像是一个不能不完成的任务。
第四日晌午时分,他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连续三日粒米未进,也不过就是下雨那日随便喝了点水洼里的积水,此时体力终于到了极限。
他恍恍惚惚地想,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把陆渐买的那些芝麻饼吃了,酥软香甜,真好吃啊。
“啪!”
有谁在扇他的脸,很痛!
“啪啪!!”
又是两下!
戚南愤怒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十分沉重。他动动手指,就听到有人“咦”了一声:“居然活过来了!”
接着有踢踢踏踏的脚步走过来,一人过来掀掀他的眼皮,抬抬他的胳膊腿。
“真的活过来了。”
“就是个半大孩子,能做什么?”
“喂饱点,能提能扛,能做粗活能跑腿。多的是使唤办法。再说了,有个小童使唤,才显得出咱们身份不是?”
戚南心想,这些人看来是想将自己当作仆役,可惜想错了,他什么都不会做。
他又昏睡过去。再度醒来时,喉咙里火烧火燎一样地痛,坐起身发现自己依然在荒郊野外,身上倒是盖了一床薄被,他十分珍惜地将有些异味的薄被在身上裹紧了,开始四下张望。
不远处生了一簇篝火,坐了两个身着白色长衫的青年,看上去倒是颇为干净体面,丝毫不见旅途的困顿艰辛。戚南颇为欣慰,觉得自己应该是抱到了两条颇粗的大腿,连忙随手抹抹脸,把头发理得齐整了些,才开口道:“我……”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戚南自己吓了一跳,连忙咳了几声,又继续,“我是戚南,多谢……两位大侠仗义相救。”
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些人,临时想起了之前和陆渐看过的话本,索性开始胡说八道。
那两人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胖些的走过来:“你这小孩倒有趣,我们不是大侠。”
“那你们是谁?”戚南顺杆爬。
另一个瘦些的手里还拿着个折扇,故作风雅地扇了扇:“你可以称呼我们先生。我是赵吉伸赵先生,他是刘明裕刘先生,我们都是陵山书院的门生。”
这两个名字颇为难记,戚南晃晃脑袋,决定就记胖刘先生,瘦赵先生。
他也简单介绍自己,胖刘先生倒是颇为吃惊:“你是说,你从随州来?”瘦赵先生也加进来:“那随州三年前被夷人屠城,早已化为一片废墟,听说怨念深重,夜半常有鬼哭,又有旅人经过,发现城中灯火通明,隐隐有喧哗笑语,仿佛仍有人在,至今少有人去,你怎么会从那里来?”
戚南正在绞尽脑汁编原因,胖刘先生倒是恍然大悟:“你看看他分明是小道童,可能是随师父去游历的,小孩,你师父可还在?”
这句话戳中了戚南的心事,他低头沉默不语。
瘦赵先生理解地点点头,折扇轻摇:“红尘常有伤心事,你就别再提了。来来小孩儿,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他们十分慷慨,将随身带的面饼分了些给戚南,戚南盘腿坐下慢慢地嚼。胖刘和瘦赵又开始聊起来,戚南渐渐听明白了,他们来自海外一个唤作陵山书院的地方,平日里远隔尘世,此番是来送帖的。
“……百年来那昭山李家一直没有动作,别说你我二人,即便书院山长亲自来送,八成也是没用。”
“让我说,大千世界奇人异事层出不穷,为何非要那李家在!难道是有什么大神通,世道纷乱至此,怎么也不见他们施展,倒是银庄绸铺开得到处都是,铜臭十足!”
“那个……”戚南试探性地开口,“那个……两位先生,两位是要去什么昭山么?”
瘦赵先生点头:“不错,小孩儿,看你孤苦可怜,我和刘兄允许你和我们同行,不必太过感激,我们不过心怀天下,仗义执行。”
“可是,我师父要让我向西走,遇水则行。”戚南愁眉苦脸,“两位先生可知这附近有什么江河溪流么?”
胖刘先生道:“这怕是有点难,最近的洛水也要距离三百里开外,你走过去至少得七八日,还不算有山路崎岖,虎豹虫蛇横行、山匪霸道劫客。之前只是在平原上行走,你就病倒饿晕在地,要不是我和赵先生好心相救,早都喂了路上的豺狼。”
戚南听得眼前发黑,过了半天才艰难开口:“那也不行,师父临终前嘱托,我必须照做。”
瘦赵先生道:“小孩儿,要不这样,你先随我们去昭山李家,我们身份尊贵,他们必不会亏待,到时我们离去时要一辆马车,同行送你到洛水边,你再按着师父说的走,如何?横竖昭山也是在西边,并不算违逆你师父的意思。”
戚南思索片刻,点点头:“也好,就听两位先生的。”
瘦赵胖刘二人开怀大笑,索性拿出一壶酒开始对酌。戚南总觉得这两人看上去格外松快洒脱,与眼前荒芜破落的世间格格不入,但他们有酒有饼还有薄被,无论如何也比胡乱走饿死、渴死、被豺狼吃掉来得好。他想到这里,也安下心来,下意识地摩梭腰间的铜烟枪。
两位陵山书院尊贵的门生喝得酩酊大醉,戚南也迷迷糊糊在他们脚下窝着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发现三人都被五花大绑坐在一辆板车上,瘦赵胖刘都被剥了长衫只剩里衣,拉车的是一头眼看着就要被累死的老驴。
驴车旁是十来个没精打采的兵士,都穿了破烂不堪的皮甲,好几处甚至是用草绳串着堪堪挂住。
“你们是谁!快放开我!”瘦赵先生大声嚷嚷起来,“我的扇子呢?你们把扇子快还给我!可知我们是何等身份,东海陵山,通古识今,入世则登王拜相,你是何人,怎敢将我们如此……如此捆缚在破落驴车上!”
为首的一名兵士突然一挥手:“停。”
他走过来,一身汗臭,十分难闻:“你说,你是哪儿的?东海?”
“不错!”瘦赵先生骄傲地梗了梗脖子,“海外陵山,烟波浩渺不可寻踪,正是吾辈来处。”
那为首兵士骂了句脏话,吩咐旁边的兵士:“堵上他的嘴!”兵士得令,随手从驴车上捡起一块脏兮兮的汗巾,直接堵进了瘦赵口中。
瘦赵觉得一魂出窍二魂要升天,眼睛一翻白就晕了过去。
剩下胖刘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那为首兵士还在骂:“……还以为逮了两只肥羊,结果是什么劳什子十万八千里远的东海,看着打扮得整齐干净,怎么也该有些金银,箱子里全是无用的书,就这扇子衣衫还值点钱!唔,酒也不错。”他咕嘟咕嘟灌完了瘦赵之前剩下的酒,打个嗝,其他兵士一脸艳羡。
“大人,大人,从这胖子身上还搜出一个东西。”有兵士谄媚地递来一张玄色令牌,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扣之铿然作响。
胖刘先生目瞪口呆。
“啥玩意儿?”为首兵士将令牌塞进嘴里,用发黄的牙齿咬了咬,咬不动。
胖刘先生也晕了过去。
为首兵士将令牌揣进怀里,眼珠一转道:“看这两人像是读书人,公子正在广纳门生,不如献上去,万一看中了,也算我们大功一件。”
“对了,还有这个烟枪。”他将从戚南身上搜出的铜烟枪放在口中嘬了一下,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他心情好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驴背上,将那老驴压得一声哀叫。
戚南安静如鸡地将自己放倒在车上装死。
一行人停停走走地行进了一天,入夜时终于到了一座城前,城比幻境中的随州还要小些,周围稀稀拉拉有些农田,种着些打着蔫的黍粟,走过的佃客各个面黄肌瘦,风一吹就要打折。
路过城门时,戚南抬头看了一眼,上面写着“蒲州”两个大字。这里是蒲州城。
城里情景与城外别无不同,只是灯光略微亮了些,城中有座大些的宅子,看上去稍微鲜亮了些,不那么灰败。为首兵士上前与一名管家模样的人交谈一番,挥手让其他人将晕倒的瘦赵胖刘两位敲醒,然后押着他们在漫长黯淡的回廊里绕来绕去,到了一间略大些的院子前,又是一番交谈,方拍拍瘦赵的肩膀,笑道:“给你们谋了好去处,好好伺候公子,以后有的是福享。”
瘦赵高傲地仰起头:“吾本冰清玉洁身,若是仗势欺人……那便、那便玉碎罢!”
胖刘一阵恶寒,然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戚南心里还在盘算怎么把师父的铜烟枪弄回来,三人站了一会,陆续有几个人围过来,有人随意开口招呼:“各位也是被公子寿捉来的门客么?”
胖刘停止抽噎,过去攀谈起来,一番下来,才知道这蒲州城主名唤公子寿,原是这城中富户,王权旁落之后,北方陷入混乱,他便自立了山头,给自己安上一个前朝遗孤的身份来,广纳门客。
有帐房先生模样的文士愤愤道:“原本就是个买功名的豪绅,怎么也敢自称王侯。蒲州位置偏僻,自古贫瘠,不过是这些年来乱军来得少了,攒了些微薄家底,就敢耀武扬威起来。”
旁边有人附和:“不错不错。若是真的去做门客,那也该是去昭山李氏。”
又有人讥笑:“就你那样子,能进得了昭山的山门么?”
还有人讷讷道:“其实公子寿也不错,至少给我们供吃供穿,外面也没甚么好待得。据说再往北走还有伥鬼横行,会引人到山里被妖怪吃掉。”
一时间争论四起,四下里一片吵吵嚷嚷。
正在闹腾,院门前走来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木然道:“公子寿请各位先生吃宴席,请随老奴来吧。”
枫(一) 戚南一路行得十分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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