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仿佛只是为赴这一场昭山之约

    一切开始的那个夜晚,清风徐来,月朗星稀,是难得的好天气。

    绵绵连日的雨水终于停歇,这场雨实在太长了,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乍暖还寒,到寒凉萧瑟。无尽的雨水中,澜江、淮水仿佛神州大陆上两条暴怒的巨龙,携万钧雷霆之势,席卷了整个北朝,本就摇摇欲坠的大燕仿佛脆弱的陶俑,被天灾、人祸、内乱、外敌合力,自内而外,从外向内,彻底击垮了。

    皇族仓惶出逃,官员自立山头,百姓流离失所。

    马蹄得得踏过地上的积水,溅起一地零碎的月光,水潭中映出小山削瘦的脸,他不过十二三岁,瘦得皮包骨,一双眼睛却显得十分机敏,四处观察的时候带着几分超越年龄的冷静。

    虽然是夜里,四处却很明亮——不知哪里来的匪徒发现了这队流窜的王族,于是广阔的平原成为了一片血腥的游乐场,美丽、柔弱、却富有的王族男女成为了最好的玩物和猎物,噼啪燃烧的火堆旁是扭动的身躯与绝望的嘶吼,不时有人爬起来,又有人倒下去,匪徒们骑着马快意地在营帐中穿梭,寻找自己看重的财物或者是人。

    小山等待四五个匪徒纵马大笑而过,又左右察看一番,才猫起身子,从躲藏的角落里快速跑了出来。

    他身躯瘦小,□□的上身全是伤疤,有鞭痕、烧痕、刺痕,有的已经痊愈,有的还翻着新鲜的血肉。但是他并不在乎,十余年的奴隶生涯早已让他学会了忍耐,仿佛不在乎,就可以少点痛苦。

    他是王族的驱使,下苦力的贱奴,这片营帐一多半的柱子是他搭起来的,自然是十分熟悉。他灵活地在暗影中穿梭,仿佛自己也融化到了暗影之中。路过一个柴火堆时,一只柔嫩细腻的突然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腕。

    小山冷静地低下头,只见戚家内院的管事萝夫人正趴在地上,赤身裸体,腹部和下身一片血污——她却还没有死,一点点用手在地上支撑着爬过来,凌乱的黑发间是一只充满泪水和乞求的眼。

    她认识小山,甚至可以说,是戚家对小山最好的人之一,萝夫人是戚家主母的陪嫁使女,为人温和、宽容,即使对外院的驱使下奴也是如此。有一次她出面,为小山和其他下奴免了一场毒打。

    小山漠然看着她,稍微使了点力,就挣脱了她的掌心,接着,他头也不回,转身跑了,如同在路上踩到一个小石子,没有爱,没有恨,更不会在意。

    终于自由了。

    一瞬间,小山甚至对这些丧心病狂的匪徒充满感恩,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来,这笑容越来越大,他跑得也越来越快,十二年了,自他记事起,便在戚家过着漫长、不见尽头、地狱般的日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活下来。但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要解脱了。无论未来是生、是死,他始终是小山,而不是戚家的家奴。

    就在这时,一辆翻倒的马车背后,缓缓站起一个怪异的影子。

    看样子是个穿了下仆衣衫的少年,比小山略微高些,身段修长。但是,他的动作却十分僵硬,双臂极不协调地在身体两边耷拉着,肩膀歪斜,脖子像是不堪重负一般,让脑袋搭在了一侧肩上。

    他伸出一条腿,膝弯甚至无法伸直,整个人歪歪扭扭地向地上倒去,紧接着又被两手在脸侧撑起来。

    小山屏住呼吸,后退了一步。

    那“人”又这样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很快便摸到了诀窍,踩实地面,伸直双腿,虽然动作依然诡异,但一步一步地动了起来。

    小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甚至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隐约觉得不详。他握紧了怀里的包袱,又后退一步。

    但是这一下踢到了一块翻落在地的瓷片,瓷片碰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人”的头猛地转了过来。月光中他似乎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小山倒吸一口凉气,转头就跑。

    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那“人”追了过来,僵硬的动作下速度却是很快,双臂直直垂在身侧,只转过一张脸来,脖子上一道血红的线。

    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小山忍不住“啊——”地大叫出声,站立不稳,一下子倒在地上。

    那“人”停下脚步,慢慢围着他转起圈来,忽然凑上前,“啊——”地也大叫一声。

    小山脸色煞白,他死死盯着那张脸和脖子上的血线,忍不住发起抖来。

    那张脸并不恐怖,也不狰狞,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看。因为那是戚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戚南的脸。

    然而,无论是惨白的面色,还是脖子上清晰的血痕,都清晰地让小山意识到,这不该是活人。他知道,在匪徒刚来时,戚家夫人就让几名护卫带着戚南逃了,看样子为了不被人发现,公子南乔装成了仆役,只是,他怎么会被人割了脖子死在这样,如今在他身体里的,又是什么东西?

    小山一边哆嗦,一边伸手握住了地上的一个石头,死死盯着“公子南”。“公子南”似乎对他也很感兴趣,围着他又转了两圈,索性蹲下身来,用冰冷的手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脸。

    小山一个激灵,手上石头下意识向“公子南”挥去,他年纪不大,但惯使粗活,这一下使了十成的力气,一下子便重重抡在了“公子南”的头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打在了一个装满水的牛皮袋子上。

    “公子南”晃了晃,额角几乎是瞬时便流下一股血来,瞬间便流满了整张脸,他却没有知觉似的,用手指沾了点血,放在眼前看看,又伸进嘴里,饶有兴味地舔了舔。

    小山再次意识到,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不知什么东西的异类。

    他想起之前听过的乡野杂谈、志怪,颤声道:“你……是鬼?”

    “公子南”歪头看他一会,也开口:“你……是鬼?”

    小山:“你说什么?”

    “公子南”:“你说什么?”

    小山沉默,他终于意识到,这东西在学自己。

    “公子南”盯着他看,眼神晶亮澄澈,宛如稚龄孩童,可是小山分明记得,原本的公子南,矜贵自持,仪容雅致,喜怒不形于色,看人时总是眼皮微微一掀向下瞥,带着骨子里的轻慢。

    小山曾远远看过他的身影,曾跪在地上看他的长袍流水般掠过地面,公子南是人,却又是和他不同的人。说来也很可笑,分明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胳膊一个脑袋两条腿,却是那样不同,如天地,如云泥。

    手紧了紧,“公子南”的血有一些流到了小山手上,血是温凉的。他的眼睛带了狠厉的意味,另一只手慢慢探进身前袋子里,里面有一把袖刀。

    “公子南”却缓缓起身,转过身去。不远处,有匪徒逐渐围了过来。骑着马的、走着的,穿了轻甲的,衣衫不整的,冷冷的,怪笑的,全是恶意。

    小山攥紧了袖刀,他感到有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慢慢滑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灰土飞扬。

    一起飞扬起来的还有“公子南”的袍角。

    戚家仆役的衣袍是浆白的麻衣,袖口绣了枫叶家纹,小山从未见过那般刺目的白色,在冷水般的月光下倏忽流动,像是一抹幽影、一只飞鸟、一个凛冽的梦。那白色掠过时,便会激起浓艳的红,红色血光冲天而起,像是晴夜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雨停下时,“公子南”又蹲在小山面前,一身白袍被染出血色,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依然歪头看他,眼中映出初起的晨光,显出通透的琉璃色。

    “”你……”小山开口,声音嘶哑。

    “你……”“公子南”说,声音嘶哑。

    两人对视一会,小山扶着地慢慢站起来,他随身的包袱里发出叮铃哐啷的清脆响声,“公子南”探手进去,拿出一个翡翠镯子来,对着阳光看了看,接着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这不过是戚家内房女使的首饰,过去的公子南看都不会看一眼,“公子南”却对其中的碧色很感兴趣似的,看了又看,发觉小山在看他,还咧嘴笑了笑。

    小山试探着向前走,“公子南”跟了上来。

    两人离开了戚家营帐,走了一个晌午,来到一条小河边,小山蹲下去,用手撩了水,在自己脸上擦起来。

    “公子南”放下镯子,也用手撩了水,开始擦脸。

    小山洗了脸,觉得身上血腥气重得难受,索性脱了衣服,跳进小河里冲洗。“公子南”看了一会,也有样学样,脱光了跳进河里洗澡。

    两人裸裎相对,小山问:“你是什么东西?妖?鬼?”

    “公子南”饶有兴趣:“妖?鬼?”

    小山指自己,一字一顿:“我,小山。”

    “公子南”:“我,小山。”

    小山:“……”

    他花了一天让“公子南”明白什么是你,什么是我,“公子南”学得很快,两天后两人到达一座被洗劫一空的村落时,“公子南”已经能理解并表达一些基本的意思。

    暮色四合,山风掠过空洞洞的村落,发出哀嚎般的呼啸。小山看着村口的石碑,念出来:“李,家,村。”

    他虽是下奴,但是偷偷学了些简单的字文。

    “公子南”也凑过来看那石碑,小山在地上盘腿坐下,掏出最后一个泥饼嚼起来,这几天“公子南”不吃不喝不睡,却精神奕奕。他似乎是一个异类,以惊人的速度,学习着如何融入人间。

    “那是昭山。”小山抬手指着不远处蜿蜒巍峨的高山,“翻过昭山就是南晋,我便不再是下奴小山了。”

    他说着,嘴角微微扬起来,露出一个酒窝:“去了南晋之后,我是谁呢?”

    “公子南”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半蹲在石碑前,用手指描过石碑上的第一个字:“李……”接着,他转头望向前方,“昭山。”

    小山猛地站起来:“是了,去了南晋,我便是李昭山。”

    “公子南”望着他,嘴角也微微扬起来,说不出是被他的情绪感染,还是不过在描摹他的表情,无论如何,这句话他说的很流利:“李昭山。”

    很多年后,李昭山依然记得那日的景象,大片暗蓝色的云朵弥漫,挡住了渐渐坠落的夕阳,昭山一半清晰,一半被云烟笼罩,浅淡天光中,“公子南”回头看过来,眸光十分温和,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

    他给了他名字,他到这个混乱纷繁的世间,仿佛只是为赴这一场昭山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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