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时值九月,北方的傍晚仍带着一点盛夏温度的尾巴,难得一见的细密小雨蒸气一样飘在空中,潮湿、粘腻、闷热。

    贺竞云开了一辆款式不算太新的奔驰,和一众下班党挤在市区最堵的主干道上。外界的鸣笛喧闹声不停响起,被隔音良好的车窗挡得严实。

    几乎没人能在接近停滞的车流中不犯路怒症,可贺竞云的姿态却很从容,头发与西装打理得一丝不乱,表情如常,介乎冷淡与沉静之间。

    他手指无声轻敲着方向盘,不太宽敞的空间里只有手机中秘书的汇报声和他简短的“可以”、“不行”、“换个时间”。

    红绿灯变了一次又一次,前方的车辆终于动了。贺竞云正想跟上,却听到秘书说:“还有一件事,贺总,老赵董拖着手续交接,不肯退出董事会,非要明天再见您一面,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贺竞云微微皱眉:“他的问题我应该说过不止…”

    秘书正等着下文,就听到电话里传来极其刺耳的刹车声,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声问道:“贺总?贺总您没事吧?要报警吗?”

    要不是没有车辆撞击声,秘书已经要报警了。过了约莫十几秒,电话那头的贺竞云才回答:“没事,赵志才不见。他如果多话,就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继续纠缠不卸任的话那么一分钱也拿不到。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秘书喉咙里的“好的”刚说了一半,就听见了电话挂断的忙音。他疑惑地放下手机,总觉得他老板是路上碰到了什么事,也许不止是交通意外。

    贺竞云的确碰到事了。彼时车子刚开始提速,就在他分心想赵志才的时候,路边却突然出来了一个人,没看到红绿灯一般想要横穿马路。贺竞云的车不巧在靠边车道,就这样撞了上去。

    如果他车速再快一些,现在就该打急救电话了。

    只是他走出来的时候,贺竞云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贺竞云没有立刻动身,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确认后车没有追他的尾。那摔倒的人竟然也坐在地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简短地回复了秘书,然后挂断电话下车。

    后车司机刚才估计是在神游,贺竞云起步的时候他还没动。

    现在这人又反应了过来,后知后觉地使劲按着喇叭。

    贺竞云没有理会,走到车前。那个人还保持着跌坐的姿势没有任何动作,神情怔愣。

    这样的天气,他却是一身长袖长裤,也没撑伞。

    贺竞云看着他被雨丝打湿的黑色头发和苍白的脸,冲他伸出手:“你没事吧?”

    坐着的人慢慢抬起头,贺竞云看到那原本涣散的瞳孔在几秒钟后突然聚焦,然后不可置信地睁大。

    于是他露出一点微薄的笑意:“我应该没认错,沈惟。”

    沈惟呆呆地看着贺竞云。他半边脑袋都痛得像针扎一般,耳鸣严重,其实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面前一张英俊含笑的脸。

    沈惟仓促地低下头急喘几下,没有去抓贺竞云的手,只是狼狈地撑着湿滑的地面站了起来。

    顾不得清理身上脏污的泥水,沈惟先低低地对贺竞云说了谢谢,又说了抱歉,再对后面排着长龙的车队弯腰道歉,最后转身就想走回路边,全程都没有抬头。虽然从他被撞到起身也不过一两分钟,但后面不知道发生什么的车早已怨气冲天,还在红绿灯下等待的人群中也传出小声的议论。

    贺竞云看着沈惟仓惶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伸出的手。

    他仗着自己腿长,一步就赶上了沈惟,而后捏着他的后脖颈,抓动物一般不由分说让他坐进了副驾,再系上安全带。

    沈惟一米七出头,消瘦到仿若营养不良。贺竞云高他十五公分,长期锻练饮食均衡,不算肌肉健硕,但也肩宽腿长身型舒展。有这样的差距在,一连串身体触碰带来的热度与压迫感让沈惟万分无所适从。当他坐在副驾而贺竞云弯腰靠近他时,哪怕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的世界里也好像全部是贺竞云。

    门已经关上,脖子上却还残留着贺竞云刚刚留下的触感。空调舒适的凉风吹在沈惟的脸上,他却连呼吸都停住了,僵硬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贺竞云上了车,重新发动向前开去。他有注意到沈惟的僵硬,还注意到沈惟紧张地想用干净的衣服擦去座椅上的泥水。

    贺竞云用余光扫了沈惟一眼,继续直视前方。

    沈惟想说抱歉,想把自己带进这辆豪车的脏污都擦干净。可他措辞再措辞,除了嘴唇紧张得发抖以外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手上身上全都湿了,只有胸口还算干净,只好拿这块衣服不停蹭着手心。

    沈惟尴尬得无所适从,却听到左边传来了贺竞云平淡的声音:“你不认识我了吗。”

    沈惟一下子抬起头,下意识地回答:“不是,我认识的…”

    贺竞云偏头与他对视一眼:“不用擦了,正好雨天结束也要送去洗,先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沈惟正想拒绝,贺竞云又说:“你忘记我的名字了。”

    语气很笃定,仿佛他确信沈惟一定忘记了他,他们只是陌生人。

    沈惟被这语气弄得无措:“我真的记得。”

    道路依旧拥堵,他们走得很慢,所以贺竞云把沈惟的各种动作尽收眼底。他目光扫过沈惟湿漉漉的头发,黑色的连帽衫,破旧开线的牛仔裤,最后定格在那双因紧张交缠在一起的手上。手指过分用力了,关节发白,指甲好像嵌入了肉里。

    “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你忘记我了。”贺竞云说。

    沈惟又低下了头,细碎凌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不敢叫贺竞云的名字,但对方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如果他再不说点什么似乎太不礼貌。太多的问题出现了,他手指愈发用力,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刚才出神闯红灯了,为什么贺竞云会带他上车,为什么还要带他去医院,为什么贺竞云不嫌弃他,贺竞云竟然不嫌弃他吗?

    他偷偷看贺竞云,发现贺竞云表情很平静,只是跟着车流时走时停,好像开车出意外,莫名遇到他、带他去医院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一人民医院,可以吗?”贺竞云问,沈惟被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

    贺竞云本不想参考沈惟的意见,而且第一人民医院名副其实,是本市最好的医院。却没想到沈惟在沉默几秒后回答了他:“可以去妇幼院吗….贺,贺先生。”

    贺竞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妇幼院…好像不太适合现在的情况。”

    沈惟又沉默了,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没事的,我想去那里。”

    贺竞云还没回答,就听到沈惟继续说:“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我,我可不可以向你借一点钱..?”

    紧接着,他又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我不需要很多,贺先生,就两千块..不,一千五百块。”

    “我会还给你的,我有工作的,不会拖欠你很久。对不起,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变成嘴唇无声的开合,最后沉寂下去。

    妇幼院离这里比一院要近很多,贺竞云在下一个路口改道开向那里,没有立刻答应。

    于是他发现沈惟眼眸逐渐低垂,头也低了下去,身上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逐渐被抽离一般,模样沉郁得无以复加。再过一会儿,一连串的眼泪就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滚落下来,滑过眼角与唇边,掉在沈惟的衣服上。深色系衬得他更苍白了,裤管处空空荡荡,露出一截纤细白皙却沾着污痕的脚腕。

    贺竞云觉得他看起来像大雨里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我先带你检查,钱是小事,算我撞到你的道歉。”

    沈惟听到贺竞云的声音,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大梦初醒一般。他这才发现贺竞云的车已经停在了妇幼院的停车场。所以他到底发呆了多长时间?贺竞云就这样等着他?还是他根本没哭多久,是他又记不住时间流逝了?

    贺竞云递给他一张湿巾,说:“擦擦脸吧。”

    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真是没变啊,沈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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