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也是我幸福的一种

    王立业是一位很典型的中年男性,中等身高,毫无锻炼痕迹,日常在板着脸装威严与满面假笑故作亲切之间徘徊——哪怕他根本没什么可装的。

    他本来是沈惟学院的教授,最近随着学校顶层管理人员的变动,屁股坐得正成功当上了官。正所谓俭入奢易,几个月不见得能让他做出什么明智决策,反倒让他完全沉浸在高高在上的官腔里。用余小音的话来说,身上爹味和老人臭味一样重,脂肪刮出来能炼两车油,见不了猪头的快点绕着走。

    从沈惟大二开始他当了沈惟的学院导员,明里暗里骚扰了不少学生,只是沈惟遭的罪最多。

    一般学生反抗过后王立业就识趣放弃了,现在毕竟是网络时代,学生又是最有血性的一批人,不管大小事,只要闹大了他都讨不着好。唯有沈惟穷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父母两栏都是空的,家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姨还时常三病两痛。

    最早的时候王立业对沈惟有过尝试性的肢体接触,但是被沈惟应激的模样吓到了,消停了好一段时间。但他实在情有独钟这种细瘦白净的男孩,终于,心里隐隐约约的悸动随着沈惟家里的变故死灰复燃。直到沈惟为了给医院交钱穷得四处打杂,缺课严重到被老师报到了他这来,他才终于师出有名,明目张胆地伸出毒蛇的舌芯。

    沈惟则以为王立业终于忍不了了要强奸自己,工作学习带来的极度疲惫与无数负面情绪压得他喘不上气,兜里揣了把水果刀就去了王立业办公室,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他要割腕死在王立业办公室,他一定要,他要把血喷他一身,去死,去死,去死。

    很显然最后无事发生,但被余小音知道后沈惟得到了好大一通嘲笑,大哥你都精神病了事情不对宰自己啊?你捅他啊!捅死他你拿着抑郁症诊断书自首去!

    王立业倒是真没想这事。他自持年长,盘算着循序渐进,先给一点甜头其他的慢慢来,既不愁不把人搞到手,还不像砸现金一样有失格调。

    那天沈惟捏着兜里的刀柄,僵硬地站在王立业那间冒着腐臭味的办公室里准备迎接他不可知的未来。其实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愤愤不平更多,还是死得其所的坦然更多,他只觉得心脏被汹涌的情绪堵得水泄不通。

    头昏脑胀地单方面和王立业僵持了一番后,沈惟迟钝的脑子还是反应过来了。因为王立业东拉西扯,满面笑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和沈惟“发展发展”。

    沈惟遗憾地发现他失去了血溅办公室的机会,但得到了一份条件很不错的兼职。

    这份工作能给他带来什么?能给垂死挣扎的江丽欣换回多少生命?

    可沈惟还是接受了。

    江丽欣治病时他找公司想预支工资,领导痛快地答应了。按理说一个在校学生还是兼职工作,他的请求不可能被接受,但也许是顾忌王立业,他顺利拿到了钱。不管王立业是个多么恶心的人,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伸出了手,哪怕带着恶臭。冲这个,沈惟愿意打消自杀在王立业床上吓死他的念头。

    不过现在江姨已经投胎转世去了,沈惟也懒得再和王立业虚与委蛇。他打算把预支的工资还清再勉强毕业,以后能活多久算多久。

    除去王立业有关的部分,其他地方沈惟欠的钱被复活归来的余小音还掉了。

    一聊到欠钱,余小音差点一蹦三尺高。她振振有词道你欠他们的不如欠我的,我又不是白给你,病友一场多难得呢这就是我们热血沸腾的组合技啊。沈惟皱着眉头不想同意,他觉得不是小数目,也觉得自己活得像一摊烂泥不想牵扯朋友。

    余小音又说江阿姨去世我都不在,你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做,咱们还是不是朋友了?再说了我坑我爸那个老崽种的钱你应该高兴才对啊!等他死了我必须要请你吃席。

    沈惟说不过她,看着她因为兴奋格外明媚的脸,眼泪突如其来地流下来了,捂着脸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说他们认识的这几年。把安慰他的余小音也看哭了,两个人哭得缩成一团。

    余小音一边抽噎一边还在嘴贱:“明天我们就要上表白墙了!”

    哭完了擦干净脸,余小音翻着沈惟的记录本兴致勃勃地给他的债主们还钱。沈惟愧疚地提出给余小音算利息,不出意外又被骂了。

    她凶巴巴地跟沈惟说你给我听着,反正卡号什么的你都发我了我马上就搞完了,现在我是你的债主我说了算!我说一你不要说二,再提利息我就跟你绝交!

    分别之前,她从包里翻出来药塞到沈惟兜里。沈惟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了,看着几瓶拆出来分装好的药又想笑:“你去精神病院是打劫的?”

    今天他笑了许多次,看得余小音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捏他一把。因为病和吃药沈惟情绪很少,她总感觉最近沈惟看起来反而比从前笑得多,也不知是好是坏。

    “我哪有,是小于给的,她朋友断药了。”余小音捏完了,掏出粉色小镜子调整有点翘边的假睫毛,“你拿着就行啦,不是我买的。”

    小于是余小音的女朋友,全名于宁祯。沈惟每次听‘小于’都觉得违和,觉得余小音是在说她自己,因为于宁祯比沈惟还高五公分。

    知道是别人转手送的,沈惟就收好了没再拒绝,站在原地目送余小音慢慢走远。余晖下她的双马尾轻轻摇晃,漂亮的蕾丝裙摆镀了一层天使般的光辉。即便已经远到只剩一个模糊的人影,沈惟还是辨认出她雀跃地跳了一下,快跑几步张开手臂扑到于宁祯的怀里,被紧紧地搂住。

    沈惟看着她们拉着手离开的背影,毫无缘由地就想到了贺竞云。

    他心里莫名难过起来,又觉得不应该,她们是很好很好的一对恋人,他和贺竞云又算什么?到现在也只是点头之交。他努力想说服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他家里开公司的很有钱吗,从小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他西装革履,应该已经当老板了吧。杨瑾时…之前邀请他做那些事他也不参与,甚至会帮我说话….他家其实在b市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啊,他和以前一样好看,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努力失败了。

    沈惟慢慢走回家,那是从前他与江丽欣一起租的房子,他上学、江丽欣做学生的生意都很方便,位置离学校实在不远,哪怕他常常走得像乌龟一样慢也不过半个多小时,前段时间沈惟本想把租金要回来,他直接去医院住,但被房东拒绝了。

    如果是匆匆离别,他或许会更容易接受要从这里离开的事实,无论是在医院打地铺还是彻底的无家可归都好,不过是和从前一样被事情推着走。现在房子还差一个多月到期,徒留了许多空白的时间,让他和过去的记忆做无意义的、痛苦的告别。

    他换好鞋子,脱下外套挂在门口,没走进去。

    一厅一卫,两间小卧室。冰箱里还有他为了给江丽欣补身体买的菜和肉,她的房间,她留下的东西他也都没有动,只做了最日常的打扫,好像不去改变就可以假装江丽欣还能回来。下葬那天他在江丽欣的墓碑前躺了一夜,梦见他们一起躺在棺材里聊天,梦见年轻美丽的白秋灵,梦见少年的贺竞云,梦见他成功地自杀了,灵魂飘到天堂,最后被墓园的保安叫醒。

    回家后他高烧到神志不清,疯了一样把所有的药都吃掉了,吃得连路都走不动像濒死的动物一样躲在角落,浑身颤抖地用旧刀片划手臂和大腿,最后精疲力竭。剩下的时间他一动不动蜷缩在床上,迷茫地躺着或睡或醒,每天只喝一点水,直到两天后被出院的余小音找上门来。

    余小音是有他家钥匙的,一进门差点以为沈惟真的死了。还好他早就没钱开药了所以吃的不多,否则会死也说不定。

    他在门口一直静立至天色渐暗,站得全身僵硬才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坐下。面前带着血渍的刀片和药盒堆成一团,旁边还有已经干涸凝固的深色血迹。不知什么时候他正无意识地抚摸着疤痕纵横交错的手臂,左手小臂几乎布满了还没结痂的伤口,有那么几处深得像无瞳的血色眼睛,敷衍地盖着几片创可贴,正因为触碰轻轻颤抖着。

    剧烈的疼痛突如其来,他眼前一黑,心如擂鼓,这才发现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扣进伤口。脆弱的新生组织被强行破坏,红色的血缓缓流出来,顺着皮肤蜿蜒而下,最终被舔入口中。

    血腥味冲进鼻腔,沈惟骤然清醒过来,眼神疲累,对自己控制不住的自伤行为十分厌倦,觉得这样的身体难看得像捆扎猪肉。他向来是懒得包扎或缝针的,但也不愿看到伤口发炎,因为黄白黏稠的脓液更加恶心。

    他眼珠轻轻动了一下,看到了角落的酒精喷雾,诡异的想法占据了脑海,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紧接着冰凉的液体喷洒在皮肤上,灼烧一般的熟悉的疼痛席卷而来,与之相随的还有快乐。他痛到弯下腰去,捂着手臂抽搐不止,小瓶子也从手心滚落在地。

    真的好痛,但沈惟无法拒绝这令人迷醉的快感。他恍惚地想,如果他是个头脑根本无法思考的傻子,他会不会过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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