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一位姓姚的法大师兄,为了一桩奸淫幼女的案子,托我向唐奕川通通关系。他的当事人是个能在胡润榜排上名的二代,仗着家里有钱就胡作非为,奸淫了一名年仅十岁的幼女,又通过种种关系摆平了区法院与检察院,最后仅以猥亵儿童罪获刑1年半。受害人家属走投无路,只得向上级检察院申诉。案子到了市检二分院,姚师兄希望唐奕川放他当事人一马,不要提起抗诉。
这些年,想凭我这层关系走后门的师兄师弟不在少数,但最后他们全都枉费了心机,铩羽而归。本着昔日同窗之谊,我好言劝他,唐奕川铁面无私油盐不进,就算他亲爹站在被告席上他都不会接受“重罪轻判”,你还是踏踏实实准备上庭吧。
可这厮好话赖话一概听不进,竟猛地拉下脸,说什么你小子少他妈跟我装蒜,大学那会儿你被一黑社会找人群殴,还是我跟路人一起送你进的医院,没我你小子当年就歇菜了,还轮得到你当检察官家属呢,坟头草都他妈几米高了。
不让这厮亲自撞一撞南墙,显然不会轻易罢休。所以我不再多言,欣然应允他的要求,约上唐奕川去他新家做客。
寒暄之后,酒过三巡,姚师兄突然提议打麻将,一脸暧昧地问唐检会不会?
唐奕川自然是会的。他还是一个小检察科员的时候,也没少陪好赌的领导玩两把。唐奕川烟能抽,酒能喝,上得了牌桌,打得了麻将,看着有模有样,但绝不会入迷或成瘾,非工作需要,平常连碰都不碰。这就是我顶服他的地方。能揆时,擅度势,天生混得了浑浊官场,却又能以惊人的自制力出淤泥而不染。
这桌麻将玩得挺大,唐奕川明知对方有意借此行贿,也不点破,反而微微一笑,说:“姚律有点小气了。”
姚师兄以为唐奕川上了钩,立马再加注,然后一路净给唐奕川放炮,统共算下来,他跟他的助理输了几十万。
鸣金收兵,唐奕川抬手举杯,悠悠入口一口清茶,看似对这场“业务麻将”相当满意,接着,他就掏出手机,给市妇女儿童救助中心打了个电话。当着正暗自得意的两个男人的面,以姚师兄的个人名义,将这笔“贿款”全捐了出去。
“这……唐检……”姚师兄扭脸看我,一脸惊愕地向我求救,“玉致……这什么意思……”
我暗自憋笑,只照常耸耸肩膀,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我替救助中心,谢谢姚律慷慨解囊。”唐奕川豁然起身,整了整一身笔挺的暗色西服,“今天打扰的时间够久了,我跟玉致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奕川以副检察长的身份亲自出庭支持抗诉,力陈案件定性有错,一审法院量刑畸轻,最后,那名二代的刑期由1年半改判为13年,大快人心。
判决下来后,姚师兄又私下约我见了一面,一见面就恶语相向,说,唐奕川根本不爱你。
一句话令我瞬间发怒:“你滚蛋!你混的年头不少了,案源也该足够了,以后少他妈接这种丧尽天良的案子!”
他撇撇嘴,估摸也知道跟我再讲这些没意思,但还是没打算让我舒坦:“反正他爱你,没你爱他那么多。”
这话我倒是信。
与唐奕川复合之后,我不止一次问过他,那些我流连花街的日子,他总默坐于暗处守护着我,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通常这个时候,唐副厅长或在梳理案卷,或在撰写报告,他会慢慢悠悠地暂停手头工作,然后扭过脸来看我一眼,淡淡回我两个字:
幼稚。
意料之中的答案,依然使我瞬间从一种托腮望情郎的小女儿情态里脱离出来,悻悻不已。
这个问题是挺幼稚的。其实,还在法大念书时,唐奕川其人就素以冷心冷肝冷肚肠闻名,动情不动色,上火不上脸,活脱脱一个红粉骷髅。所以那时起我就一直好奇,这小子到底有没有“吃醋”这种低阶却热烈的人类情绪呢?
我与唐奕川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一路饱受三灾八难,我想,我还是有理由幼稚一回的。
最好的法子当然是再找个机会试他一试,但我不敢再轻易踏足那条酒吧街。一来,人家现在是副厅了,当年还是正处,就一个电话送我进号子里啃了三天窝窝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么。
二来,酒吧街上全是庸脂俗粉,哪儿入得了唐奕川的法眼。
正胡乱琢磨着,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刑鸣。
“好的好的,自然自然,”不远处的唐奕川忽然轻咳一声,我也觉出了自己的语气过于谄媚,但仍不想改,“刑主播,明天我就去你那儿。”
挂了电话,唐奕川也彻底收了手头案卷。
“刑主播?”他转过身,直直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是说,刑鸣?”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神情冷淡一如既往,可我却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出一丝隐秘的危险,犹如一条即将炸腮的蛇。
刑鸣找我来也是为了一桩案子。
中国版图的旮沓里有个叫筅县的小地方,地方虽小,但这两年名头却很大,什么奶奶溺杀刚刚出生的女婴,什么婆婆饿死多年未孕的媳妇,重男轻女之歪风不绝,骇人听闻的新闻层出不穷。
陈小莲就是生活在筅县的一名普通劳动妇女,由于一直没能生出儿子,自己与十二岁的女儿常年处于丈夫段鹏的酒后暴力之中,鼻青脸肿断肋骨都是轻的,段鹏甚至还自制了一种形同中世纪刑具的“乳房钳”,用把头掰弯了的火钳去夹陈小莲的胸脯,烫得她的皮肤严重碳化,一双乳房犹如一对烤焦了的核桃,皱皱巴巴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这天段鹏打牌输了钱,回家就又对妻女动了手,边打还边骂骂咧咧,说晚上还要继续出去喝酒打牌,如果再输钱就要杀了她这个生不出儿子的丧门星。
陈小莲深知丈夫每每酗酒之后必变本加厉地动用暴力,趁段鹏扭头欲走之际,陷入极度绝望的她抄起桌上一把刀就冲了上去,一击命中段鹏后心,又连补十几刀,彻底结果了这个人渣。
陈小莲以故意杀人罪被提起公诉,一审判了个无期。一审律师估摸觉得没有直接枪毙就算完成了任务,也没意愿继续担任二审律师,收完钱就一走了之了。陈家父母认为这判罚太重,想再找个厉害点的律师提起上诉。他们村里以前出过一个读法律的大学生,衣锦荣归的时候大摆筵席,在陈小莲家人面前提过一嘴我哥的大名。陈家父母没有紧跟时事,一路找来才知道傅云宪已经被终身禁止执业了,不得已,便想到去电视台碰碰运气。
幸甚至哉,他们遇见了刑鸣。
刑鸣问我:“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我看出刑鸣希望陈小莲能被从轻乃至无罪判决,出于一个公民最朴素的正义观,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实这玩意儿瘦骨嶙嶙,我略作思考,摇摇头说:“如果你希望陈小莲被判无罪,那我必须实话实说,我国司法实务中对‘无限防卫权’的认定极其有限,且不法侵害行为的界定也必须是该侵害正在发生,背后补刀实在很难被认定是正当防卫,司法实践中也鲜有这类无罪判决的成功案例。”
刑鸣没有就着我的话说下去,反而问我:“你知道,全国检法两院的两性构成比是多少吗?”
没想到刑鸣的功课准备如此充分,这问题还真一时难住了我:“具体比例我不清楚,但我国司法系统应该还是男性居多吧?”
“全国检法两院如果仅算刑庭庭长、检察长之类的高级别岗位,男女比例高达9比1。”刑鸣微抿唇角,显出一脸严肃,他将一沓资料递在我眼前,说下去:“美剧《波士顿律师》里有句话,‘陪审团对于那些无关其本身痛痒的、他人的痛苦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如果这些事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我将近十年各地审判杀夫女犯的案子做了个梳理统计,发现部分男性法官可能业务水平过硬,却缺乏了最基本的同理心。”
“这倒是个切入点。”我跟刑鸣就这个话题越来越深,越聊越“反动”,这小子居然一点也没意识到隔墙有耳,自己又早已树敌无数。为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赶紧让他打住:“哎哎,刑主播,你还在体制里呢,一个新闻主持人,就不怕有心人参你一本越俎代庖、‘媒体强|奸司法’?”
刑鸣抬了抬眼,微微一动嘴角,说,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这新闻中心的白墙上居然还有这样一句话。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果然看见一句我也从来没注意到的话,暗金色的装饰样金属,统共构成十个字,每个字都非常朴实:
要想播好音,先要做好人。
刑鸣凝目仰视的这个侧面,突然让我觉得,他很像唐奕川。
其实打从我第一眼看见刑鸣起,我就有这个莫名的感觉,他跟唐奕川既像又不像。倒不单单是脸型五官,虽说他俩是一个类型的冰山美人,但接触之后,就会发觉完全不一样,刑鸣更像三九寒天的一阵北风,既冷又烈,而唐奕川多数时候则是一泓静水,冷冷淡淡,全无波澜。
可真要说不像,又明明很像,特别是这玄之又玄的气质二字,真像。
“法律不该违背道德共识与‘善’的终极价值目标,做新闻也是一样。”刑鸣扭脸看我,仿佛摇身一变就卸下了一身犀利扎人的尖刺,笑得特像小孩儿,“既然宪法赋予了媒体神圣的监督权,对于这种明显悖善的法律判决,我就偏要强奸。”
我对刑鸣充满好感,他提议要我接任陈小莲的二审律师,还让我明天就跟他出趟差,一起去筅县走一趟。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其实这两年我基本已经弃刑从经了,毕竟我没有我哥在刑法学上的“慧根”,而且刑辩律师接触的尽是遍地蛆腐、人间大恶,久而久之容易心理变态。
我跟刑鸣就二审的辩护方向做了些探讨,这一探讨就是三个小时,到了饭店他非要请我吃饭,我也没客气。刑鸣说他今天没开车,我说把车停在了明珠园外,所以我们并肩往外走,一路上仍在说这个案子。
我问刑鸣:“这案子你怎么不找许苏,他不是还在你们明珠台上着节目么?”
刑鸣说:“你哥给了我个电话,说带许苏出去进修一段时间。”
许苏在明珠台参加的这个节目是个公益性质的法援节目,也不是刑鸣制片或主持的。成天就往中国顶穷的山沟沟里跑,餐风露宿,人都黑瘦了,一朵本就平平的狗尾巴花儿越发被折腾得像一颗小白菜。
许苏倒是乐此不疲,但我哥心疼老婆,忍了几期节目之后,一个电话就给节目组派了一名新的律师,还是业内知名大状,断不给导演拒绝的机会。然后他就把许苏带去了巴厘岛——巴厘岛能进修个屁?实则就是假进修之名,行猥琐之事,日日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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