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太康秋

    01

    天启建国已近半甲子。

    皇帝眀嘉感建国之初战乱伤民,大行宽松利民之政,减税轻役,重农放商,至此国力强盛,已然跃居南梁、西祁和北周之首。

    六年前南梁因天启边境流民频繁扰事,怒而举兵讨伐,但终究不敌,遂归顺俯首称臣,将年幼质子送至天启。

    西祁与北周观此一役也始显低伏姿态,一时中州陆海安平,民乐官闲,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夜行不忧劫盗之事。

    天启都城太康。

    已是初秋,昨夜一场小雨,庭中梧桐染黄凋落。窗边净瓷瓶里的白菊将放未放,点点熏香烟起又散,润进略带潮湿的室内。对着窗的是一张镂花漆木案几,案上一把乌木琴,琴质地优良边角圆润,便知其价值不菲。

    有一人正端坐抚琴。

    他一身素色长袍,上身罩了件月白长褙子,青丝垂至脑后,额顶一根青玉发簪,低头之间,只见长睫凝重,似是有什么心事,琴间流淌出的也是冰泉瑟瑟。

    忽然只听廊外有人大声叫他,语气甚是怨怼:

    “言哥!言哥!我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他抬起头来,只见面如玉冠,脸色温润,双眼平和,不露声色,倒真真是个谦谦君子之貌。

    不一会儿,那声音的主人便自门后出现,一身朱红短衫,墨色襦裾,黑发尽数扎到脑后,一双桃花眼闪着明丽清光,少年的面容清丽神采飞扬。

    他未洗风尘,身后跟着个贴身奴仆,弯腰弓背的,手里捧着两个雕花漆盒。

    郑言自案几前起身迎他,却被他快速制止,只让奴仆上前,打开一个礼盒,语气颇为得意:

    “这是我们南梁独产的赤琼,可是我费了好大心思才得来。如今圣上只怕很快便要给言哥指派官职,拜官上任了。这开工刻印的原材料,我可都给你搜罗来了,怎么样?”

    郑言心中一惊,抬眼看那玉石,只见其有拳头大小,色彩鲜艳质地细腻,颜色朱红,用手一摸,文理分明细如游丝,质地温润,确实是块好玉。

    虽是身外之物,但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嗜好,府内也不缺他此前收藏的玉石之物。产于南梁的赤琼确实世上稀有,每年的朝贡中都很难见到,这么大的那更是没有了。

    心中虽爱,但如若收下,却有僭越之嫌,只得推手淡笑:

    “小季,此物虽好,但你也不可前来送与我。”

    他将盒盖覆上,暗扣锁好,“赤琼本就稀有,你南梁每年朝贡都少,更不说如此成色,”他拱手示意,“此物你应是要献于圣上罢,可不能在此处贸然打开。”

    黎季面色不快,像是知道那人便会如此所说,准备再劝一二,却又被他制止。

    见他态度坚决,黎季只好抬手让人退到一旁,精心挑选的东西没送出去,他有些委屈之意,靠着郑言又期期艾艾地问:

    “那我路上给你写的那些书信,可都收到了?”

    郑言苦笑,这黎季三月前被圣上下诏特许回母国南梁过十八岁生辰,他带了几人舟车缓行,一路赏遍天启与南梁胜景,每到一处,便书信于他,一来一回一个夏,他的书信收到了快百封。

    见他不语,黎季面色不快:

    “亏我还给你带好礼,你如实回答我,是不是都没看?”

    郑言抚了抚他的头,眸光中有笑意,“看了,都看了。”

    “那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说完他心中又似乎有所顿悟,自我劝解道,“也是,我每日都在赶路,言哥你要是给我回信,信到了驿站,我怕是也已启程。”

    郑言眼神扫了扫剩下的那个礼盒,又笑问:“你父皇可好?长兄姐姐们可想你?”

    黎季笑得清澈,姣好的面容惹人怜爱:

    “都好都好,他们都说我回去一次不易,什么好的吃的用的都给我送来,旧府里都堆不下了。”

    他是南梁最年幼的皇子,当年启梁之战的第二年,便被送来太康,至今也已经有五年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千里迢迢来到天启,即便被圣上下诏要以皇子之礼相待,但少不了受其他公侯子弟冷眼嘲讽。

    郑言也是见他可怜,暗地多加照拂,长此以往,这黎季与他算是最为亲近。

    见他又看了一眼,黎季不满地撇了下嘴角,只好让人把剩下那个盒子拿来,“喏,这是给他的。”

    他面色冷淡许多,“本是不想给他的,奈何父皇训斥我不能不顾君臣之礼……你帮我转交给他吧。”

    郑言知道他说的是谁,只心中暗叹一声,这二人自始便不对付,如今更是连见面就要你来我往言语讥讽,他在中间多次劝解,但似乎总是适得其反。

    便只能无言接过,那厢黎季又满面期待地问郑言,明日去不去他府上的接风宴。

    郑言又想起曾有几次去过他的府邸,穿过回廊,远远只见在殿中男女聚众饮酒作乐,见到他来,还欲拉他进去,实在难以招架。

    但他也知,黎季自知在京中王侯贵胄中身份尴尬,王侯公子自然也是瞧不起他这个南梁质子的,同些市井商贾大富的纨绔子弟交好,每日听曲看戏投壶喝酒厮混,已算是境遇尚可。

    他身在异乡,前路未卜,暂不说哪日若天启与南梁再起纷争,圣上会不会杀他泄愤,就说十岁小儿客居敌国,这这仕途前程便注定与他无缘,如此不拘礼教放/浪形骸,怕也是心中苦闷所致。

    也不知是怜还是叹。

    此时不用想就知道接风宴上是何场景,郑言有心劝他,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对于那些酒肉之途,他虽不惧,但也终究疲于应付,只得跟黎季说改日单独聚。

    ……

    夜已深,窗外朗月风清,枝影斑驳,印在墙上风姿绰约。

    郑言携着那雕花漆盒入内时,正见那人端坐梨木躺椅上,身着一声暗青色长贴里,臂上有绷带包扎的痕迹,腰间束起,额顶青冠,正在跟一统领装束之人吩咐着什么事。

    见到他来,随即让那人下去,他眼廓深刻薄唇紧抿,如墨般的剑眉斜飞入鬓,看到他手中的盒子时,原本宁和的表情却陡然转为不悦:

    “言言,你怎么来了?”

    郑言有些窘迫,宋宁远如今待他越发冷淡了。

    他与宋宁远自小一同长大,儿时便情同手足。彼时宋宁远还是被遗忘在深宫中的野皇子,见他受人欺负,郑言自当是他兄长,虽无法解救他于水火,但也总能给他送些冬衣凉汤之类的物品帮扶帮扶,让他不至于那么难熬。

    但如今他已然弱冠,随年岁渐长,身形越发高大,气蕴深厚不露声色,一身武艺不显锋芒,以前欺辱他的人倒也少了,但与他的距离也愈渐远了。

    郑言把手中物品放在桌上,心中虽有苦涩,但面上却无虞,“这是小季从南梁给你带的礼,他托我给你。”

    宋宁远冷淡地瞥了一眼那东西,不屑之意已溢于言表,但他也未拒绝,只等着郑言继续说话。

    诡异的寂静在室内盘旋,良久,郑言才向他行礼道:

    “方才前来未让门人通传,扰了你与赵沉议事,实在抱歉。既然东西已送到,那我就回了。”

    座上那人快速打断他:“无妨。”

    “我也正有一物给你。”

    郑言抬首,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他寻了处椅凳坐下,便见宋宁远又从厢房出来,手里拿了个细白的净瓷瓶。

    瓶身整体很小,堪堪一手足以握住。

    “此物名为梦苔,乃是我前日所得,治伤有奇效,”他把东西递给郑言,面色冷厉,“你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郑言心中一惊,此前只在古籍之中见过此物,但不想宋宁远今日竟能得到一瓶。

    许是圣上亲赐给他的也说不定。

    前月宋宁远协助太子彻查武王谋逆一案,以肉相搏将太子救于水火,右臂也受了重伤。圣上体恤,从国库中寻到此物赐予他治伤口,也是情理之中。

    郑言心中替他欣喜,又不觉苦涩,眸光锁住那人波澜不兴的面庞,却发现如今已然看不懂他。

    “此物太过珍稀,臣不敢接。”

    他出声拒绝,又站起来准备离开,“殿下您臂伤未愈,还是自用吧。”

    见他推拒,宋宁远眸色越深,面上讥讽之意已经显现,“黎季一去三月,你每日翻阅他的书信,如今怎连他的礼也拒了?”

    郑言一愣,如此内室细闻,他怎可这么快就能知晓?

    但他心知其与黎季不睦已久,许是故意刺探也未可知。

    已经能预见到接下来他又会刻薄几句,话语不知又会有多不留情面,虽此时黎季不在,他也不便再听,只出声应道:

    “小季心意已到,我已收下。你今日的心意我也已收下。无需再言。”

    说罢便跟他拱手行礼拜别,宛如萍水之交,退身转头走了。

    回到府上,便有婢子来传,说父亲要见他。

    郑言赶紧整理冠带,随着婢子指引往父亲所在院落走去。

    绕过寂静的穿花回廊,夜色深沉,只有一轮明月亮着黯淡荧光。

    再往前,厢房之内燃着摇曳灯火,郑言挥手让奴婢下去了,自己负手推门而进。

    一个一身布衣清朗疏瘦的老人负手立在窗边,显然是长久未动。夜露深重,他回首看着面色凝重的郑言,眼中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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