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清平坊

    32

    烈日在太康的盛夏逐渐下落,最后沉寂于大地。

    远方黑空中还留有绚烂的橙红,郑言沿着太康城墙低头疾走,袖中隐隐有寒光闪过。

    当最后一丝光亮逐渐消失,钩月初升,燥热未消,在巨大的清平坊牌匾之外,郑言看到了那个身形颀长,一身红衣的人。

    他依旧面容清丽双目皎皎,唇红齿白似不谙世事的少年,但是郑言却知道,黎季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听到身后脚步声至,黎季转头看他,在见到郑言身上还是那一副可笑的伪装后,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刹那绽放芳华。

    郑言冷冷地看着他,悄然上前,一柄水色匕首已然抵在他的腰侧。

    “跟着我走。”

    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少年摆手示意他不会反抗,才一步步跟着他往坊内走去。

    此时天色虽已渐晚,清平坊内却人头攒动。各色叫卖声不绝于耳,盛夏凉水摊铺陈开来,短衫粗褂的天启寻常百姓闲散纳凉,有的携了一家几口出门,有的公子小姐则带了一大群奴仆车马。

    郑言挟制着他穿过坊内集市,又绕至几年前齐侍郎旧邸,在后门无人处停下了,才沉声问道:

    “他……究竟是否为你所杀?”

    黎季面色一凛,俊朗的面容之上是一丝苦笑:

    “……是。”

    他又毫不在意道:“天启夺我大梁几座城池,我蛰伏太康多年,受尽凌辱,如今收复失地,杀一个天启皇帝泄愤,应当不为过吧。”

    郑言深吸一口气,却不知已然带上颤抖:“你与他同我几年交好……竟真能下得了手。我以为……”

    “我从未与他交好过。”黎季讥讽地看着他,眼神幽远,似乎在回忆前程往事,“自我来太康第二月,言哥你在太学替我出头后,他便屡次三番地威胁于我,更是多次掐着我的脖子说要再靠近你,便要杀我灭口。”

    郑言眼神震然,他从未想到宋宁远私底下是如此……

    “你以为他只是武艺高于你我而已。实际他在十四岁之前或者更早,已然利用贤王之势,变卖你送予他的各类珍宝,遍寻孤苦无依之人,给予饭食,勤加指导,招兵买马,培养死士……他的武力,远远在你我之上。”

    “我数次险些丧命于他手……次次都是折辱欺凌,我来太康前虽出身不高,但父皇怜我品貌出众,又是兄弟中排行最小,对我多加照拂。但自请缨来了天启,因为你的缘故,一直受他压迫欺辱,我怎能不恨他。”

    郑言的双眼已然转为沉静。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便已是过去了,他只恨那时自己一心只想着宋宁远,平日总被父亲夸赞聪慧的自己,却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

    “但是我离不了你,言哥。”黎季笑着看他,一双美目闪烁有情,“即便他要杀我,也不得不顾两国之间的关系,留我一命。更何况,我自南梁来天启,虽旧部已然被明嘉老狗屠戮得所剩无几,但还是幸存不少。在我入太康之后,便纷纷散入天启各行各业,为我他日重返大梁,夺回失地鞠躬尽瘁。”

    “所以,那齐侍郎,也是你的旧部?”

    郑言抬手指指身后院落,已然对当年的浔江一案的全貌有了更深了解。

    黎季了然一笑,熠熠生辉的眸子里隐约是上位者才有的狠厉与睥睨:

    “他未完成我交代的事,死不足惜。”

    “那江渊呢?”郑言想起那日,自己醒来时,却是已然躺在西祁营帐之中,“是你将我带回驼峰岭之上的?”

    “……不是。”

    黎季背对着他,将自己的背后大防完全暴露给郑言,“陆相随我一同找到你们的。”

    “只不过我在前,他止步于百米之外,坐岸观虎斗。”

    郑言神色微闪,终究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那便是彼时现场四人,自己、黎季和江渊,都是想让那人的命的……

    即便后来……

    算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良久,那双湿润的桃花眼又转过来看他,“怎么,言哥是想为他报仇吗?”

    郑言瞬间哽咽噤声。

    是了,他如今早已没有替他报仇的理由。更没有报仇的立场。

    他与宋宁远,自始至终并无任何至亲关系。

    执着匕首的手臂缓缓落下,最后那柄利器也已然跌落在地。它的主人神色失落,只能后退颓然靠在墙边,怅然若失。

    黎季与江渊本就是为了自己母国之事与宋宁远为敌,在沙场之上,杀了敌国首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自己从前,也曾无数次跟那人说过,他日/你我沙场相见,必定是你死我活……

    “你走吧。”他的声音如迟暮老人的叹息。

    “言哥……从以前到现在,我都非常清楚地知道,”黎季面色凄然,让人见之怜惜,“你心里只有宋宁远一个,只喜欢过他一个,是吧。”

    郑言抿唇不语。但晃动的眼神出卖了他。

    “哈哈哈哈……”黎季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来,狠狠掷到地上,那东西瞬间四分五裂,再也没有了光泽,“我早知今日见你,必定会是如此情境。但还是抱了一丝希望,以为你会像怜惜爱护他那样,将你的爱分予我一份……哪怕就是一点点也好……而不是基于兄长般的居高临下的施舍。”

    “你是不是一开始,甚至想杀了我为他报仇。”

    郑言低头看了看他摔碎的东西,原来是一块赤色玉石。他记得很久之前,黎季返回南梁过十八岁生辰之时,也给他送过一块如此难得的稀世珍宝。

    赤琼,只产于南梁西部高山的珍贵玉石,以往南梁还向天启有所朝贡之时,拇指大小的原石已是极品,而刚刚碎的那块,足足有手掌大小。

    那年他送予自己的那块,也比今日这个小多了,那时,不缺奇珍异宝的他只是在那块玉上多停留了几眼……原来他记到现在。

    见他没有反驳,黎季又笑了,最后径直将自己修长雪白的脖颈伸上前来,捡起他的炽玉,“来吧,郑言,我本就在宋宁远眼中命如草芥,今日,你便替他将我手刃在你面前,也算是报了他的杀身之仇。”

    郑言被他强塞入自己的匕首,那清冽的锋刃已然架到他的皮肤之上,只要稍微一动,便可割破肌肤,斩断血管,将他的鲜血放出个干净,让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少年,彻底消失在中州大陆,苍茫世间。

    “……”

    郑言紧闭唇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曾经与他关系算是最亲密的人之一,如今却面貌难辨的黎季,手中匕首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你走吧。”他淡淡道。

    月色惨淡,人影稀疏,良久,他对面的人笑道,语气狠厉:

    “郑言,你的心太软。不适合为臣为相治国理政。江渊于你,也并不只是为了你的聪慧。今日/你若放过我,来日必有悔恨。”

    说罢,他低头细细捡起地上散落碎裂的赤琼来,孤独沉默,像一只夹尾斗败的小狼。

    郑言看着他一块块将那玉石拾进手里,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像是在呵护无价之宝。

    可惜碎裂的无价之宝,便已然没有了任何赏玩使用的价值。

    “小季,你走吧。”

    他轻轻地说,犹如臭老人的叹息。

    黎季用那双勾人清澈的眼看了他一下,起身默默走了。

    看着那朱红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外,郑言才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息。在黎季离开的那一刻,他只觉浑身脱力目色悬浮,似乎已然处于濒死之况中……

    这样的情况,已然有了好几次了。

    或许再过不久,他真的会因心魔而彻底疯魔。

    “出来吧。”

    他对身后已然驻足了很久的那道气息道。

    良久,一人从巷尾缓步出来,负手踏入他的视线。

    华服高雅,清俊出尘。没有被戳破的尴尬,也没有刚刚被挑拨后的忌惮,他只笑道:

    “郑言,你若想回天启,大可直接向我明说。”

    我定会带你一同前来的。

    夏日晚间终于有了丝清风,缓缓绕过郑言的额发,又吹进江渊高高固定的琉璃玉冠之上。

    他甚少穿着如此正式端华。

    “今日,你可是去见过他了。”

    一句问话,却已然是陈述的语气。

    郑言依旧保持沉默,直到头顶钩月尽数被黑云吞没,他才问道:

    “今日天启新皇登基大典,江公子为何要替天启说话?”

    他虽以质疑发问,但却是为了引出懿亲王的一番承诺与解释,西祁陆相若对此再无疑问,其余小国即使还有疑虑,便也只能无话可说。

    “我与天启南梁共订的盟约,自然会为求盟约稳定……做出维护之举。”

    “天启一旦完成征兵调将,中州四国将很快再次大乱。无论西祁还是北周,均应对此忌惮并做出应对之策。”郑言反驳完,又直截了当地问:“他还向你许诺了什么?”

    江渊的笑停了下,续而继续前行,直至郑言面前,也未对他的发问进行回答。

    “那日驼峰岭上,他……对你说了什么?”

    江渊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郑言会问起那日之事,问起他们之间的约定。只是那夜之后郑言一直神情恍惚,在那人死亡的事实面前无法走出来,他以为以郑言的聪慧,不消几日便可将真相猜的透彻,但如今……

    郑言,你聪明一世,却总是为了他执迷不悟……

    “他以死向我许诺,将你此后余生,托付于我。”

    郑言不可置信:“他为了让你此后护我周全,愿意自戕于你二人之前?”

    “……是。”

    得到回答的人跌坐在地,口中开始喃喃细语,又在无声大笑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两行泪水。

    原来你也是如我那般,深深爱着我啊……

    可惜覆水难收,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了。

    见他又至疯癫模样,浑然不知身外之事,江渊握住郑言的双肩,一字一句跟他说:

    “郑言,明日天启便会与其余三国正式订立和解国书,等此事完成后,我便带你离开。”

    “今后无论是西祁,还是北周,中州西北广袤大陆,你即可随意往来,我不拦你,也不会强留你再随我住进丞相门下府邸。”

    郑言像是未听见般,目光空洞仿若无物,最后才说道:

    “江渊,你们几人的盟约是你们自己的约定。我竟不知,自己已然也是盟约的一部分。如若只是国与国之间的休战合约,我定当不会过问。”

    “我郑言自旧历四年出生,至今二十六载,自始至终,只是自己,不是任何人的约定之物,更不是仰人鼻息受人乞怜的菟丝花。江渊,我想我现在应该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来帮你了……天启新帝不到四岁,只有一个懿亲王摄政理国,驼峰岭一战后元气大伤,你拥有北周西祁两国,能南联南梁东达太康,天下再也没有能阻挡你的东西了……天启自然不久就会被你蚕食。我虽不再将天启当做自己的故土,但也不忍心看它一步步走向灭亡。如今我神思倦怠恍惚不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丧失曾经自诩的聪明才智……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之后你们几国之间的争夺,幕后掌权者的决策,不论是谁,我不会再插手,更不会去过问。我自去四国隐匿周游,不问世事。”

    江渊的目光在他的话语中一点点变得锐利,最后变成骇人的冷光。他蹲下笑着看他,冷笑着嘲弄:“那你曾许诺我的事情呢?”

    “……”

    回答他的是沉默。

    似是料到郑言会如此反应,江渊忽然放声大笑,怪异的笑声久久地在郑言头顶盘旋,转而他沉声道:“你以为我让你助我是为什么?”

    “你以为你的利用价值有如此之大?我只是想让你亲身见证,”残忍冷酷的话从他轻启的薄唇中流出,“我江渊能杀尽天下人,亦能得到所有天下事。包括西祁,包括天启,包括宋宁远,也包括你。”

    郑言闻言骤然轻笑,抬头死死地盯着江渊,“炽玉珩渊同取昆山之铜,同炉一铜二造,共淬昆仑之水,本就是一剑。相传珩渊为帝王御用之剑,西祁从前梁皇室所得,至此无人使其出鞘。炽玉秘藏于北周皇室,质朴无光,但见其上有一玉石,温润莹莹,九年前离奇消失。”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这是你十岁所作《四国名器录》中的关于炽玉与珩渊的记载。”

    “你曾说为何找到我,是因为一卦。但你撒的谎太明显,显然你自己也不愿信……珩为我渊为你,此事太过荒诞可笑。”

    “更何况,你已‘驾鹤西去’的父皇,更是四国之内最好的司天监,想必你定是青出于蓝。怕是从很早之前,你就已经堪破炽玉珩渊的预言,开始谋划四国统一大业了吧。”

    江渊微眯了双眼,他转头不再看郑言,嘴角勾起一抹笑,但是并没有做任何言语解释。

    “你借病多年,周游四国,甚至不惜去敌国为相,不就是为了找到炽玉与珩渊的剑主。炽玉珩渊反目,预言皆破,这便是你最希望的结果。”

    郑言一字一句地接着道:“你不期望我能真真正正替你为官为臣出谋划策,只要我心能与天启背道而驰,便已成功大半,你说是吧,何陛下。”

    他字字似带着鲜血,迸射无声,直刺进二人早已对此事心知肚明的目光之中,将他们多年间惺惺相惜但又暧昧不明的关系撕成了碎片。

    “……”江渊默然起身,似是默认了郑言的所有指控,他很快就恢复了冷然的态度,高瘦颀长的身影远远静立,似是与郑言从未相识:

    “你走吧。”

    “我江渊今日,可许你自由。”

    郑言眸光微动,也未再拿起地上跌落的水玉匕首,只起身踉跄离开了这处窄巷。

    他的身影逐渐远了远了,消失在了巷口,脚步声也越来越小,最后一切光影与声响消失殆尽,只留夏夜无尽的黑空。

    江渊还是孑然而立,有种说不出的冷清与寂寥,他看着地上反射着惨白清光水玉匕首,久久都未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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