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流水声响彻耳际。
郑言在一片天旋地转中醒来,四肢百骸像是被巨石碾压过一般刺痛难忍。
他还活着。
但是现在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原本发炎的伤口至少浸泡了一夜的水,此时应该已经溃烂,明明是躺在冰凉的浅滩水洼中,他却觉得额上燥热难抵,近至耳侧的哗哗水流声似是催命魔咒,将他的意识搅弄得混沌一片。
周围是一片漆黑。只见远处有些微光亮。
这……是地下暗河?
看来他是在潭中傍晚涨水时被冲到了此处,此时应该是白昼,暗河水流细小,岩层空腔也足够宽阔,尚且能够躲避容身。
不知那几人会不会继续在山中搜寻,他如今身有重伤高烧不退,定然不是那几人的对手。只能等到夜间人影稀少,就着月色摸爬下山。
更何况,现在的他连动弹都不行。先爬出这片水洼再说。
好容易爬上了湿软的沙滩,他浑身沾满泥沙,衣物又一次被温热的新血浸染,郑言无奈苦笑,为何他总是如此惨不忍睹。
他缓慢地靠着洞壁往前挪移,一点点靠近光亮之处,约摸爬行了至少一个时辰,才到了洞口。洞口外草木掩映,暮色昏黄,实在方便隐蔽,彼时体力已然耗尽,便只能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当他再次醒来时,身旁暗河水流果然变大,洞外草木摇晃月色清幽,是时候离开了。
勉力折了一根树枝支撑着身体,他起身踉跄地淌出了洞口,拨开茂盛浓密的草木,发现此处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天坑,坑口坡度不大,可以试着爬出。
刨着泥土在地面露出头时,天色已经开始破晓。看着隐隐晨光自东方山边缓缓吐露,郑言只觉胸前狂跳不已,一回头,只见身后坑底二十余丈,心中才开始后怕。
要是方才稍有不慎,摔下便当真不能存活。
他爬到了地面,摊在草地上深深地喘息。
休憩不到一炷香,他便感觉身下地面震动,似是有一批人马往此处前来。
马蹄接踵而至,他此时并不知身处何处,如若是敌国军队,那便根本无法自保,于是只能艰难起身躲避。
地下暗河川网遍布,有时只是行进数里,便可能改天换日。如今此处群山绵延,马蹄声急,一听便知是军队战马,估计此刻他已靠近几国交战的战场。
但半年前四国之战,他现身于军前,只身将西祁南梁两军的首要目标掳走,祁梁二国将士定是怨他一个天启人多管闲事,宋宁远隔日便身死战败,天启将士更是会恨他入骨,如今自己已将各国得罪了个遍,无论碰到谁估计都没有好果子吃。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准备向那密林中暂行躲避,却看见远处打头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上人一身暗青锦袍,墨发束冠,但面上却戴了个青铜面具。
郑言只觉此人十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回首刹那之间,他身后的将士发现了他。
“你是何人?”
郑言无奈苦笑,只能回头自报家门:
“小人南梁军医,本是天启人,只因手有医术便被南梁大军留了一命,如今几国交战,我不想为南梁继续卖命,便想逃往西祁以谋活路。”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南梁军医的袍子,撒谎也只能以此编纂,又见那一队人马身着西祁战士甲胄,但打首那人形貌却像个十成十的天启人——
于是临时编出了那一番墙头草的解释。
马匹纷纷打着响鼻低头吃草,打首的那人声音嘶哑,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郑言见他似乎是相信了自己所言,心中略有疑惑,但也按下不表,只厚着脸皮继续编:
“小人贾偃。”
那人喉头微动,最后朝身后几人扬手,示意将他带上,“你可会骑马?”
郑言见他是要搭救自己,心中一喜,但面上依旧表现凄惨之色,唯唯诺诺道:
“小人、小人此前在南梁军中骑过……”
便有二人下马来,将他扶上战马,郑言强打精神忍住浑身伤口疼痛,拉住马缰盯着那人宽阔的背影,笑道:
“谢侠士相救。可否敢问姓名?”
那人不理会他,只拉绳夹马,黑马仰天一啸,便疾蹄而去。
郑言问了个空,有些窘迫,但也不做纠结,也随那人骑马跟上。
秋意浓烈,残阳似血,郑言跟着那队西祁装束人马到了一处城镇,马刚停下,他就不受控制地头朝下栽倒。
蓦地,一个温热的躯体将他搂住,郑言神思恍惚,天旋地转之下,只觉此人怀抱尤为温暖。
“贾偃?”
那人叫他,声音暗哑。
郑言才想起来他是刚刚那个救他的人。还未有动作,那人已将他打横抱起,提步就往驿站之内走。
意识弥留之际,他看见驿站装潢已是西祁样式。
鼻间药香四溢,帘帐之内光线模糊,身下床铺柔软,郑言脑中还在疑惑黎季今日怎大发善心,意识突然清明,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然逃出了那处院落。
睁眼四看,房中干净整洁,窗明几净,桌上一个瓷瓶里,插了枝怒放的黄菊。
身上的不适感已然消退不少,他欲起身坐起,便只听门外响动一声,脚步声至,似乎有些急促。
一人推门而进,他着一身玄色劲装,窄腰宽肩,墨发尽数被玉冠扣起,面上暗青色面具冰冷,泛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郑言无暇思索,那人已然行至他的床前,声音低沉,“既然已醒,何必装睡。”
被拆穿的人丝毫没有窘迫,反倒扯起一个礼数周到的笑脸,“阁下好内功。”
伸手不打笑脸人,夸人总是没错的。
那人没有丝毫笑意,至少他仅漏出的一双眼中看不出来,郑言紧盯着他,缓缓挣扎着坐起来,又笑道:
“贾某还未感谢贵人救命之恩。”
他拱手俯首鞠利,又问:“不知是否方便,告知贾某您的名讳?”
那人沉吟半晌,道:
“易故。”
易故?已故?
郑言心有疑惑,谁会取一个这么寓意不详的名字。
还未询问,那人又说,“我本是天启人,如今投了敌国为西祁卖命,贾兄可不要怨恨于我。”
“哪里哪里,”郑言摆手笑道,“你我本是天涯沦落人,我虽出身天启,但时不同往日,早已不将天启当做我的母国。”
他又假意附和几句,“如今中州大陆又起纷争,我家中老小均在战火中被焚灭殆尽,天启将士尤猛,也护不了我一家几口人命,如今西祁北周联合,眼看天下就要改头换面,你我定是风往哪里跑,人便往哪倒。”
那人沉默了会,才沉声应了句是。
相对无言良久,那人又默然道:
“贾兄可知,如今南梁太子战死沙场,尸首已然运回南梁,举国大丧,南梁允皇已向天启发了讨伐檄文,两国全面开战。”
郑言浑身震住。
黎季死了?
他有些不可置信。黎季虽面容俊秀,但他深知其武力远在自己之上,更何况其身后还有南梁大军几万,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被天启的将士给擒住杀了。
天启现仅剩懿王理政,小皇帝除了坐镇太康稳固民心以外,别无他用,宋宁远倒是有两个弟弟,但都无领军打仗之才,这天启是如何做到的?
难道……?
还未往下想,易故又道,“我听鹰连主帅透露,这黎太子,原是与我朝陆相反目,被杀了灭口,”他似乎是在冷笑,“陆相神机妙算,如此南梁大军无一人发觉。”
郑言咋舌,却又不敢轻易接话。
如若此事是真,那南梁大军岂不是被人杀了主帅还要为其作嫁衣裳。天启遭遇三国侵袭,早已危在旦夕,指不定宋斐那娃娃还未满五岁,便要沦落为他国的刀下亡魂。
他虽仅在那日登基大典上遥遥见过一面,但稚子无辜,虽不是宋宁远亲生,但他毕竟被宋宁远养在宫中,名义上是宋宁远的儿子。
如若天启真的亡国,那自己届时该怎么办呢?
是会启程只身前往天启搭救他的儿子,还是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他沉默半晌,只能干笑道:
“陆相当真不愧是西祁第一臣子。”
夸你们西祁的话应当没有错处可挑吧。
谁知那人眸色一紧,已然是有些恼意。郑言心中直呼不妙,他记得早年西祁与北周之战时,西祁军中将领均对江渊面色不善,似乎对这个只会对国家大事指指点点的文人并无好感,此时自己对他多加褒奖,定是让他有些不快。
如今寄人篱下,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说多错多,他便不再言语。
易故看了他一会儿,就说军中还有要事,负手离开了。
36:绝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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