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后一阶平台翻身跃下,安德鲁半蹲在墙角低声吸气,许久没做这种高难度剧烈运动,身体多少有些吃不消。
前不久刚刚完成了一桩大人物发派下来的麻烦委托,酬劳丰厚,目标棘手。这个据说总人口数高达十四亿的泱泱大国与他出生的国度不同生意很吃紧,自上一单任务结束后到现在一直处于不用工作也找不着活干的空窗期,他每天宅在屋子里体验咸鱼生活无所事事,但这并不能让他的心情放松多少。
安德鲁打心底里感到后悔,早知道就不那么快结束工作,多拖几天好了。但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要真这么做了,有麻烦的只会是自己。
忍受中介人的念叨,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几件事之一。
他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最近夜间散步时新发现用来当“秘密基地”的那栋烂尾楼就很不错,地处偏僻,因为是废弃的建筑工地很危险所以方圆几里内空无一人,最关键的是——不会产生被监视的错觉。
在这座人口密集的发达城市,随处可见的监控摄像头早已成为融入日常生活的家常便饭,人们对此习以为常并感到麻木。总体而言这没什么不好的,但无处不在的视线还是对一小部分群体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事实上住在隔壁的同行之所以在不久前选择离开,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这里工作时感到拘束、施展不开手脚。
这天他与往常一样腿架在床头,上身斜躺在地毯上仰望天花板,百无聊赖地刷着不知道第几遍手机。打进账户里的钱在不乱花的前提下足够他三五年内不愁吃穿,虽然现在物价相比前些年上涨不少,但除去置办些趁手的工具和交房租买衣服吃饭以外,他再没有什么需要额外花钱的时候。
不存在需要交学费一说,上学读书之类的事情从来与他无缘,安德鲁早在七岁那年就正式进入这行从事起稳定的职业工作,同年龄段必要的课堂知识姑且有听从“监护人”的劝告通过互联网自学学到了大学本科毕业水准,若是去参加考试的话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安德鲁对此毫无兴趣,更何况他根本没有能够入学的国籍和身份证明。
手机屏幕上的时钟数字变为21:00的时候,他爬起来换上新买来的卫衣和球鞋准备出门散步,这是他的爱好……或者说癖好?他不习惯白天在人群里扎堆行走。
——过于鲜活的生命成群结队聚集在一起,只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不至于立马付诸实施,但心情上的落差会带给人强烈的不适。
出楼道的时候与人相撞完全是个意外,那会儿他的情绪正处于最低谷,对周遭的感知力直线下降,他很少犯这种低级错误。当那人在电梯里看过来时差一点就要绷不住直接砍过去了,却在接触到他眼神的那一刻生生抑制住了躁动的杀意。
留着在现代少见的过肩长发的文雅男子微微张着嘴,像是被什么吓住了似的怔怔地注视着自己,清澈的眼眸中涌现的、是求生的本能以及堆砌而出的恐惧。
被发现了?安德鲁松开握住藏在裤兜里折叠刀的手,转身走进楼梯间。
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人与他毫无疑问是第一次见面,既不是同行也不是练家子……尽管如此刚才的眼神准确地说明他察觉到了,自己曾想要夺取他性命这一事实。
好奇怪。他加快了下楼的脚步,心想,但也好有趣。
无论如何想要追上对方再见一面的冲动促使他采取了类似跑酷运动般从楼道口的窗户往下跳跃的举止,每降落到一层平台就往下再翻一层,没有绳索的无防护蹦极大概也就这程度了。赶到小区大门的时候正好碰上那人捧着一摞箱子摇摇晃晃往前走的模样,箱子朝他倾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伸手抵住了。
借助这一刹那的空隙,两人再次四目相对,男子眼中残存的渴望与恐慌证实了他的猜测。
这回他没有多做停留,掉头径直走开了。
——那是明了自己死亡将近之人的眼神。
横穿闪烁着红绿灯的马路,走上天桥,手机响起了来电提示音,屏幕上的联系人显示只有一个简体汉字“方”,他接起来,“最近过得怎么样?”
“死不了,”安德鲁不耐烦地皱眉,并非出于厌恶,纯粹只是这种额外的关心让他倍感不适,“说重点。”
“哦?看来你心情不错,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注意着点吧,”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深知他的秉性,语气中满含无恶意的嘲弄,“正好,有新委托上门了。工作内容和具体资料寄到老地方,你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这次的委托人脾气挺急的,尽快解决,祝你好运,杰克。”
然后没等安德鲁回应,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安德鲁叹了口气,踏着轻快的步伐往自己的“秘密基地”前进。
通往旧工厂的一段路上开有一家专卖钢琴的乐器店,他在玻璃橱柜前略微逗留,透光的镜墙上映照出嘴角上扬起弧度的身影。
心情不错?
好像是这么回事,虽然他不太懂。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长发男人的面孔,让嘴角的浅笑变得狰狞扭曲。
“我喜欢你。”他低声喃喃自语。
他喜欢他那双眼睛,充满对生的欲求和希望,人情味十足。
难得遇见符合心意的猎物——不过对方是男人这一点未免有些可惜,燃起的兴趣瞬间熄灭大半。
最终他决定先将心思专注于手头上的工作,其他纠结的事情以后再说。
“反正就住在隔壁,随时有机会碰面。”
……
搬家折腾了两天两夜,肉体和精神同时遭受双重打击,上课的时候白烨顶着俩大黑眼圈面对底下学生们投来的担忧目光只能苦笑着摊手,“失眠了。”
中午放学后他等琴房里的学生走完了才开始收拾摆在琴架上的五线谱,下午没课,但晚上在学校后头的音乐大厅有一场小型演出,白烨打算先回家把要表演的曲目练习几遍再睡一觉。想到这儿他就对他姐和姐夫万分感激,得亏现在住得这小区离大学近,休息一下跑一趟来回绰绰有余。
“白老师,”走到教学楼大厅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可以打扰一下吗?”
白烨转身回头,就见一个穿着格纹衬衫背带裤的长发女生站在哪里,胸前抱着厚厚一沓书,粗略一扫,大部分是课本和乐谱。
“林雅,”白烨叫出她的名字,“怎么了?有什么要问的?”
这姑娘他在公开课上远远见过几次,是隔壁班的班长,至于为什么不是自己班的学生却能记住人名……他们学校钢琴系学生数量稀少,一个班通常两到三个左右就是盛况空前,四到五个就是极限,白烨去导员办公室要名册的时候把每个班的人名瞥过几眼,他自认记忆力还没差到连两三个名字都记不住,更何况是脸熟的。
林雅长得清秀,性格同样文静,说起话来低声细语,“嗯……就是……”她眼珠子乱转,几个字卡在嗓子眼里嚅喏了半天成不了一句话,最后眼见白烨作势要走,这才慌慌张张从怀里那一堆书中拿出一个带锁的笔记本慢吞吞递过去。
白烨接过来,就看到玫瑰花印的封皮上用加粗签字笔写着三个大字:签名簿。
“你要找我签名?”见林雅点头,白烨取下本子侧面挂着的小锁翻开,花花绿绿的纸页上一页写着一个名字,字体多是凤飞凤舞的艺术字各有千秋,其中几个名字很眼熟,是他的同事,都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你这是打算弄个教师追星册还是怎么的,集得还挺齐啊……”白烨往后多翻了几页,越看越觉得新奇,虽说艺术系学生异想天开举止奇异的多得去了,他早已见怪不怪,但像林雅这样的还真是头一遭遇上。
“签这儿可以不?”白烨掏出随身带的圆珠笔找了张空白的页面想在上头签字,还没来及下笔就被林雅拦住。
“这边,”她翻到另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指着它旁边的空白页说,“老师的在这里。”
白烨不解,写哪儿不一样么?不过他也没多问,学艺术的包括他在内可能多少都有点小怪癖,表示理解是基本的尊重。他按照林雅的要求写下自己的名字,末了在右下角补了一行小字,致学生,林雅。
见林雅张大了嘴看过来,白烨若无其事地收起笔,“算是提前给你的毕业赠言。”
林雅呆了片刻,害羞地笑起来,抱着本子红着脸跑了。
……
白烨回到小区的时候,时间刚过一点,他在楼下买了两碗馄饨带上楼,他不怎么下厨,再加上晚上事还挺多,打算午饭晚饭用这两顿一次性解决。
出电梯到房子门前掏钥匙的时候突然脚下莫名其妙绊了一跤,没等他找准平衡,就听见一声模糊的呻吟传进耳朵,“唔……”
好不容易扶墙站稳,低头一瞧,吓得差点没把手里两袋馄饨扔飞出去。在他脚边的瓷砖地板上,那天见到的黑衣少年背对他弓着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西瓜虫样的圆球双眼紧闭,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白烨站在门边举着钥匙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第六感不断提醒他再跟少年发生什么交集很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但理智和责任感却让他实在没法对一个倒在自家门前看似晕过去的孩子弃之不顾……
想了又想,最终理智与本能的交锋中理智占据上风,白烨无奈地叹了口气,开门进了屋放下馄饨又跑出来,蹲下来伸手触向少年的面庞,“喂你醒醒……”
手指没能碰到洁白的肌肤,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被人一把抓住,死死攥在手里,力度之大让白烨不禁吃痛蹙眉。
而少年已经采取下一步行动,他拽着白烨的手臂往前狠狠一拉,刹那间天地倒转——回过神来,两人的位置已经上下颠倒,白烨被迫膝盖着地趴在地上,少年的双腿紧卡在他后腰,右手手肘抵压脖颈,左手扭住他胳膊往后反折,瞬息间完成一套行云流水的擒拿术,并且封锁了所有要害点。
从上往下直射过来的视线冰冷而专注,如同蓄势待发的枪口随时准备将面前的敌人洞穿。
包在少年头上的绷带松了开来,有血从中渗出,“啪挞”“啪哒”的轻响,红色的温暖液体溅落上身下人的侧面脸颊。
“啊,对不起。”
水声似乎惊醒了少年,原本死寂的眼神逐渐染上温度。他以惊人的速度撤除钳制从白烨身上挪开,顺便伸手把一脸茫然的白烨从地上拉起来,取出纸巾帮他擦拭脸上的血渍。
“你……我……”过于快速的情景转换让白烨找不到合适的词组进行对话,本想质问他为什么忽然把人放倒,开口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刚才是我不好,请别见怪,”反倒是少年礼貌地道歉,率先做出了解释,“我当过兵,对陌生人在睡觉时靠近我这方面有点……敏感。”
这话让白烨慢半拍开始运转的脑子又卡壳了一下,当过兵?
仔细一想刚才少年使出的招式好像确实很像电视里出现过的军用格斗术,但他还是觉得奇怪,这么小年纪就跟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似的对周围环境如此反应过度……
“你这……受伤了,”血迹斑斑的绷带视觉效果实在过于惊悚,白烨决定暂时放弃复杂的深思熟虑着眼于现实,他把少年塞到手里的纸巾摁到他还流着血的脑门上,“赶紧去医院……”
“哦,皮外伤,”少年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这下可好,不仅脸,手上、身上统统都沾满了血,看上去更加骇人,“不碍事,一会儿就不流了。”
信你才有鬼!
“进去吧,”生怕多耽误一秒少年会因为失血过多再晕倒在面前,白烨打开自家大门把人推进了客厅,“我给你上点药重新包扎一下……对了你叫什么?我叫白烨。”
于是,两个人的人生轨迹,正式开始缠绕交错。
“安德鲁。”
浑身浴血的少年展露天真无邪的孩子气笑容,手贴上胸前微微躬身,装模作样地比了一个欧洲贵族礼。
“安德鲁·K·柯斯米斯基,很高兴认识你,白烨先生。”
(二)c小调月光奏鸣曲 第一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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