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变奏

    一顿聚餐下来,各种令人预想不到的意外让白烨和安德鲁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

    第二天是周末,上午,两人约好在楼下的星巴克里碰头。

    “……我是真不敢相信你已经二十过半了……”白烨至今还对安德鲁的真实年龄耿耿于怀,“你这张脸还有身高太有欺骗性了……”

    “干嘛啦这么意外?你今年贵庚?”

    “咳咳,”白烨一阵儿猛咳,“贵庚这词不是这么用的……二十八。”

    的确没差多少……安德鲁含着吸管吸了一口热巧克力,“老实说,看不出来。”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额外有说服力,谢谢。”

    “我也没想到你跟方有联系,”安德鲁耸耸肩,“他是你什么人?”

    “姐夫,他老婆是我亲姐姐,叫白夭夭,”白烨边忙着往面前的咖啡里加第八勺糖,边笑了笑,“我姐可漂亮了,下次给你看照片。”

    “哦。”安德鲁显然没什么兴趣,应付了事地吭了一声就不再接话。

    漂亮么?他想,如果那女人长得跟白烨很像的话,那倒确实能归类为漂亮。

    他早就知道方越明对他心爱的妻子迷恋到不行,但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女人竟然是白烨的姐姐,更没想到白烨和方越明有一层亲家关系在里头。

    这世界可真他妈不是一般的小。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没营养的琐碎话题,时间在不自觉中飞速流逝,一去不复返。

    道别的时候,白烨尝试着再次对安德鲁发出邀请,“三天后我在大剧院有场演出,要来看吗?”

    只是这一次,得到了安德鲁在停顿了一下后,“有时间的话一定去”的肯定答复。

    这让白烨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可能有那么点自以为是,但白烨还是由衷的期望,这段对话能成为两人友谊的开始。

    ……

    从剧院回来后跟白烨在楼道口分别,刚进门,方越明的电话就掐着点打了过来。

    “我看了小烨发的朋友圈,”方越明毫不废话地直切重点,“看来你们真处得挺好,我有十年没见过除我还有任务目标以外的人能请得动你出门玩了。”

    “嗯,”安德鲁在鞋柜上轻轻踢了一脚,“我很喜欢他。”

    “……杰克,他是我小舅子,我必须警告你,最好别打他的主意,”不知是不是从安德鲁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方越明的语气从平静转为严肃,“夭夭很心疼她的宝贝弟弟,要是小烨出了什么事,她会拼命。”

    “放心,至少现在我没打算动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习惯,不到最后关头不会下手,况且……”安德鲁冷笑了一声,“白烨是死是活你压根就不关心,只不过他要是被害白夭夭很可能会受不了这个打击,这才是你担心的重点,对吧?”

    “我不否认这种说法,但这跟我不想让他死没有半点冲突,总之,要尽量避免最坏的可能性发生,”电话那头的声音冷酷无情,并未因安德鲁的言辞产生动摇,“若是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处理好。”

    没等方越明再说些什么,安德鲁先把电话挂断了。

    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安德鲁还不太清楚谚语的具体涵义,但就是觉得,这句话用在那只吸血蝙蝠男身上再合适不过。

    完全没意识到说这话的自己,其实也是半斤八两。

    接下来的半个月,就在这种平静而无起伏的节奏里悠然度过。

    白烨每天忙着按课表去学校上课,最近他班排得挺紧,几个年纪的几个班轮流带,受邀去邻市的音乐厅和剧院参与了两场演出,有几个业界里的朋友请他去圈里定期举行的交流会他全给推了,主要人多事多不怎么想凑热闹。

    安德鲁似乎也有事要忙跟他的往来不怎么多,但也没再像之前那半个月刻意躲着他,请他吃饭他有时间就去,发消息也会回,来家里做客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听他弹琴。有几次白烨练习完曲子出门的时候一开门发现安德鲁缩成一团躲在墙根附近,用个纸杯贴在墙壁上,发现他出来先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然后边装模作样的咳嗽边同手同脚地走掉。

    “你不用这样子偷听我也会给你弹的,直接敲门进来不就得了?”某天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白烨针对安德鲁诡异的行为提出疑问和合理性建议。

    “我比较好奇没人在的时候你弹出来的曲子有什么区别,而且我已经很遵纪守法了好嘛?又没在你家装窃听器。”

    不不,真要装的话就不止听弹钢琴那么简单了,会进局子吧?白烨无语地想,舀了一大勺辣椒酱进面里。

    安德鲁盯着那一碗红彤彤的汤水感觉嗓子眼冒烟,赶紧拿起从便利店买来的罐装咖啡往嘴里灌,“……说真的,小白,你舌头到底是什么构造?”

    自从关系得到缓和以来,他在两人独处时一直这般称呼自己,用他本人的说法就是“听起来很可爱”。

    “钢铁,怎么样要摸摸看吗?”

    “骗鬼,你还不如直接说自己是托尼·史塔克呢。”

    “那是谁?”

    “钢铁侠,别告诉我你没看过漫威的电影。”

    “……也就这种地方能看出你确实年纪不小了……”

    就这样聊到最后不约而同地岔开了话题,安德鲁继续锲而不舍地进行蹩脚的偷听,白烨也不再管随他去。

    这期间白夭夭过来串过一次门,安德鲁刚好也在他家做客,白烨很积极地介绍他们认识,不过不知道是安德鲁的打扮太过个性还是因为白夭夭是方越明的媳妇,总之这两人初见时对彼此的态度都很微妙,打量过对方互相招呼后就没了下文,说不上恶劣,但也不冷不热的。

    白烨以为他姐和安德鲁之前有过节,但后来分别跟两人通电话询问这事儿时却收到了内容惊人一致出乎意料的回答。

    他们说,并不是闹过矛盾或讨厌喜欢之类的问题,只是凭感觉就知道,自己跟这个人绝对合不来,仅此而已。

    当时的他没能理解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直到不久之后,他经历许多,见识许多,想起许多才真正明白,有很多东西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曾知晓也许会更好。

    探寻真相未必会幸福,互相理解未必能共存,杀意未必来源于恶意。

    矛盾与异常纠错盘绕,吸引着人们不断往深渊坠落。

    ……

    变故发生在十月。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一天恰好还是安德鲁满二十六岁生日——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白烨从安德鲁本人那里亲口得知的就是了。

    那天是个与往常无甚差异的夜晚,唯一的区别只有下着暴雨。

    事发前三个小时——

    白烨敲响了隔壁屋的大门,目的是为了归还之前一直存放在他这里后来被遗忘了的、安德鲁的衣服。

    整理衣柜的时候翻出来然后猛然想起自己也还有一身衣服在对方那里,为了交换回来所以特意前来拜访。

    这是他第一次上门寻找安德鲁,以往都是安德鲁喜欢往他家跑,一待就几个小时,他还从来没进过这间就相隔了一堵墙的房子,想着今儿能一睹其容,不免有些好奇。

    但他的打算落空了,屋里没人回应,他反复敲了好几遍,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心说是不是安德鲁已经睡了,就想着先回家等明天再来送,这时候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快递到货,送件员通知他下楼跑一趟。

    这附近没有驿站,小区不刷卡没法进,白烨不想隔天再跑一次,也不愿给快递小哥添麻烦,就撑上伞下楼取包裹。

    和快递小哥道谢后,他往住宅楼走,却在雨幕中与一人擦肩而过。

    “诶?”对方走出老远白烨才回过神,转身去瞧,只瞅见一个黑色的背影。

    那人没有打伞,只是戴着遮住半张脸的连衣帽,即便如此,一晃而过的熟悉绷带还是让白烨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搞什么呢?疯了是不是……”下这么大的雨却不打伞,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会感冒,与生俱来就爱操心的性子让他没法对瞎折腾自己的邻居坐视不理,胳膊下夹着包裹赶紧追了过去。

    安德鲁的步伐不同于以往他俩一块散步回家的时候,快得有些不正常,白烨在后面连走带跑追了好一阵儿,硬是没把两人之间的间距拉近多少不说,反而还有越来越远的趋势。他想过喊两嗓子,但就这目测远了快半条街的距离加上雨声就算拿个大喇叭到处吆喝都未必能听真切,若不是因为深夜街边上没什么人,只有他俩一前一后走着,他早就在不知道第几个路口就把人追丢了。

    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现在走在前面的身影并不是活人,而是雨夜中的亡魂。

    很突然的,白烨想起了有一次安德鲁听他弹完曲子后,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哪天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要去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轻声念叨,似是在做很认真的叮嘱,“千万……别跟过来,忘记就好。”

    所以现在就是“那个时候”吗……白烨不敢确定。

    但是……丢下安德鲁不管什么的,他扪心自问,做不到。

    即便这个选择,也许不是对方所期望的模样。

    穿过第五个红绿灯,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拉起黄色警戒线的岔道口,白烨走近了些发现,这里是一处建筑工地,拆迁后荒废已久,到处都贴满了禁止入内的告示,红底白字的警示牌瞩目到晃眼。

    他站在工地入口迟疑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跨过护栏,边打开手机电筒往深处走边警戒四周,其实他会如此执意追上安德鲁不仅是因为怕他淋雨感冒,还有另一层更放心不下的原因。

    这是从他姐姐那里听来的,并没有登上新闻报道的隐秘消息。

    ——这座城市,正在暗中发生各种危险的事件。

    小到入室行窃,大到暴力伤害,其中的佼佼者,是杀人案。

    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因为受害者身份比较特殊,没有加以大肆的报道并在网络宣传,只有些许内部人员知道详情,白烨通常都对这些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只是普通人,不认为自己会和这种情况扯上关系更不准备关心。

    但此时身处的环境终究会产生些不妙的联想,说真的简直就是恐怖片里常用的经典镜头,雨夜、废弃工地、漫无目的行走的路人、还有……

    “啊。”

    耳边有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抬起手臂时才发现是包裹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手电光照射的前方折射出一道漆黑的剪影,背对白烨伫立于一栋烂尾楼前,雨水瓢泼而下,毫不留情地将他淋成落汤鸡。

    真正让白烨的理智彻底褪色失却的,是横躺于黑影脚边的人形轮廓。

    手机电量很足,灯光也足够强烈,所以他在这瀑布般连绵不绝的雨幕中还是清楚地看见了——流淌满地的鲜红液体、以及……沾染着赤色的绷带与匕首。

    ……恐怖片中常用的经典场景,雨夜、废弃工厂、漫无目的闯入的路人,还有……

    身后的声响貌似惊动了黑影,他慢慢地转过身,头微微侧过来,视线与白烨交错。

    尸体,血,杀人魔。

    头脑一片空白……但很不幸的是就连这点余裕也没有,白烨二话不说,扔了伞转身拔腿就跑。

    听不到另一道踩在水里发出的脚步声,但很确信对方已经追了过来。

    手机发出的光照亮了来时的路,考虑到需要报警就没有扔掉它,事后回想起来这行为有够蠢,一片漆黑里耀眼的白光简直就是为杀手提供方向的最好指路灯。

    拼尽全力奔逃的过程中他忽然想起,被杀人魔在雨中追赶好像也是恐怖电影的经典情节之一来着……好吧跑偏了,真佩服自己在这时候还能临危不乱东想西想的强悍大脑。

    俗话说不熟悉路就随便乱跑是作死的行为,而路痴不管在哪儿乱跑都是作死的行为,所以既是路痴又不熟悉工厂附近地形的白烨理所当然地在一通乱跑下拐进了死胡同,当他背靠着后面那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过去的水泥高墙,注视着眼前手持凶器缓缓走近的形似少年的青年,内心除了无语就只剩下绝望。

    感受着安德鲁近在咫尺丝毫不乱的呼吸,白烨意识到一件事——对方并不是不能在他逃走的第一时间就将他杀死,而是故意放他跑出一段距离后进行追逐,一点点将猎物逼入无处可逃的绝境,最后给予致命一击。

    眼前的杀人魔是彻头彻尾的怪物,人类不可能有胜算,至少白烨不会有。

    狩猎者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露出染血的微笑,停在相隔一步远的地方,仰起头。

    “说说看,小白,此时的感受?”

    白烨努力平复着呼吸,“……你体力真充沛。”

    这是心里话。

    “……谢谢,”他笑得弯起眼睛,“还有吗?”

    “我不想死,放过我吧。”

    “不行。”完全是秒拒。

    ……

    “我喜欢你,我想杀了你,”他说,如果忽略掉饱含杀意的后一句,那语气会让白烨错以为他在告白,“你要怎么办?”

    “反抗。”同样是秒答,这种时候他们还挺有默契。

    然而徒劳的挣扎没能持续过一秒,安德鲁瘦小的身躯将他整个压制在墙壁上,右手虚虚抓握住脖颈,没有用力,却足以威慑着人不敢再乱动。

    两人凝视着彼此,就见安德鲁竖起一根红色的手指,靠近自己无血色的唇瓣,比划出噤声的动作。

    “闭上眼,”他松开钳制脖子的手掌,覆盖上白烨的眼睛。

    “别看我,别记起我,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面。”

    渐弱的雨声里利刃刺入肉体的声响格外清晰,同时切断了白烨绷紧到极致的神经。

    朦胧的意识中,他最后听到的是一段用标准口音呢喃出的英文。

    “I,mgdtohavemetyou.”

    意思是……很高兴遇见你。

    真不公平啊,他想,然后彻底深陷黑暗。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