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十三个签名

    白烨自以为这段时间经历了那么多常人平时难以想象的事情，他已经不会对安德鲁所说的任何话、所做的任何行为感到意外，至少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大惊小怪惊慌失措。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天真到离谱。

    虽然不太明白安德鲁语句中的“收藏品”具体指代什么，但据他对安德鲁那点不算了解的了解，能让他摆出这种样子还特意提点出来……估计不会是什么偶像海报啊手办啊化妆品啊一类充满粉红少女心的可爱玩意儿。

    “你……”白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口询问，“这话什么意思？”

    然而安德鲁却没把挑起的话题继续下去，往教学楼前花坛的长椅上一坐冲他摆了摆手，“不是要去请假么？我在这儿等你，请走好。”

    “先好好回答问题行不？”白烨无奈，安德鲁的脾气跟常人刚好反过来，心情越差说话方式越客气，对人态度越礼貌，这会儿他大概是有点生气了。林雅这姑娘到底何方神圣，只见了今天第一面就能把安德鲁给惹毛。

    “回去告诉你，”简短回答完，安德鲁掏出蓝牙耳机塞上，打开手机的音乐软件开始听歌，显然是不想再就这事多说，“对了，要是遇到麻烦记得喊我，我会立马赶过去。”

    “你不进去？”

    “不想，我怕吵。”

    白烨嘴张着想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沉默，转身进了教学楼，搭乘电梯。

    安德鲁斜靠着椅背仰起头，凝视着蔚蓝天际飘过的一朵朵白云。

    轻轻呼出一口气，他躺倒下来，按下歌曲暂停键，从兜里掏出另一只黑色的苹果手机连接蓝牙耳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杰克？”电话另一头是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你打来干嘛？先提醒你，想要活儿去找方越明，你捅了那么大篓子，可别指望我这儿会有工作给你接。”

    “无所谓，”他现在又不缺这点钱，更何况最近和白烨一起度过的像隐居一样的平静生活他非常满意，一点也不想回去上班，“你们最近一直在找的那个失踪案的犯人，我刚见着了。”

    “你说什么？”女人的声音顿时尖锐了不少，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激动，“你怎么知道犯人是谁的……那家伙在哪儿？！”

    报了音乐学院的地址和一个名字，安德鲁躺在椅子上翻了个身，摸上口袋里的折叠刀刀柄，看了眼不远处的教学楼，“把这人和受害者的近期经历放在一块调查就知道结果了……不过你最好赶快带人来把犯人给抓走，慕容，趁我的忍耐限度还在控制范围内。”

    “等等，你这是想……”叫慕容的女人发出绝望的呻吟，“老天，犯人怎么会惹上你这疯子？我就算现在去找上级批申请然后立刻出发赶过去也得一个多小时，杰克，你千万别冲动！”

    “那要看对方会不会越界了，现在的同行新手真够可以啊，一个个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安德鲁嘲讽般冷笑着，幽幽地道，“看在方的面子上没动静之前我会等着，但要是敢在我眼皮底下出手……”

    安德鲁摘下耳垂上的耳钉以不引人注意的角度甩手投掷了出去，一片飘落而下的枯叶被耳钉射穿，牢牢镶入正对面的树干。

    “……我不介意送这群小鬼去地狱，找撒旦喝红茶聊聊天。”

    ……

    申请假期的手续非常繁琐，更别提是请长假，白烨几乎跑遍了教学楼里所有的办公室，听了不知道第几遍同事们的问候抱怨，最后他把申请表拍在政教主任办公桌上的时候已经累得面如土色，只想赶快要到签字走人。

    主任边给他签字边念叨，“白老师啊，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注意身体，这会儿乱折腾到老了落下病根可怎么办？你说是吧？”

    “我会注意。”白烨左看右看，端起主任给他倒的茶喝了一口，据说是上好的毛尖，可惜就算再好的茶他喝起来也跟白水没区别，照样尝不出一点味儿来。

    “嗯，你也一直没休过假，正好连着之前的份一块儿回去好好养病吧。唉，最近学校里不太平，路上注意安全，到家就尽量别出来了。”

    不太平？

    “出什么事了？”白烨不解。

    “你还不知道？你不在这一个半月里，已经有六名跟你带同一届的老师陆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再这样下去万一牵连到学生就不好办了，家长那边也提出了诸多抗议，校方已经在商量停课等警方彻查了。”

    白烨拿杯子的手抖了一瞬，差点把里头的茶撒出来。

    同一所学校，六名老师，短期内连续失踪。

    白烨既不是经验老道的警察也不是悬疑里经常出现的名侦探，但听到这里也能大致推测出来，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偶然，因为凶手明显是带有目的性地瞄准这所学校精心筛选目标下手。

    所以排除无差别作案后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犯人跟音乐学院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在校老师、领导、学生、学生家长……全都可以被列为怀疑的对象。

    他能想明白的问题奋斗在破案第一线的警察们自然也能看出来，接下来的流程就是核对所有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查看校内监控、走访调查……总而言之停课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无论如何，之前姐夫和姐姐帮他请的一个半月假算是帮上了点小忙，犯人这段时间内为了作案一定经常进出校园，而自己算是阴差阳错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如果白烨今天真的只是因病单纯的来请假，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就在意的词汇做多此一举的追问，而是跟大多数人一样听过就忘、当成与己无关的话题一笑置之也说不定吧，但此时此刻，安德鲁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却突兀地在耳畔回响。

    “那女人是在用你的名字，当她‘收藏品’的编号。”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结合校园里正在发生的失踪案件，某种不愿去深思、细想来却符合当下所有条件的猜测在脑海里扎根发芽，结出不祥的腐烂果实。

    “……我会谨记在心的，谢谢您。”

    “没事没事，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哦对了，替我向白总问声好。”

    白烨无奈地笑笑，“我会转告家姐。”

    果然是看在白夭夭的面子上才允许批的长假啊，白烨再一次对姐姐的神通广大心怀感激，同时感到过意不去，想着回头一定要请姐姐一家聚聚餐，顺便见见好久没过问的可爱外甥和外甥女。

    “主任，”起身要走的时候想到了什么，白烨回头问道，“我能不能借阅一下林雅……钢琴系二班班长的学生档案？”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借别班学生的档案做什么？”

    “就，上次那姑娘来找我请教钢琴指法的基本功，我答应了要把教案整理出来给她，”白烨小心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疑，“快上课了我也马上要走，就想看一下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之类的……”

    “哦……这么回事，”主任恍然大悟，“这孩子学习很用功啊，你等会儿。”

    主任从一沓资料里抽出一本名册单递给白烨，“就在这儿看完走吧。”

    白烨翻开册子仔细研究了好几遍，档案上的个人简历页面填写得很全面，家庭住址、户籍、个人手机、父母姓名以及职业……

    “她有个哥哥？”

    “是啊，叫林晓，大她一岁，也在咱们这里上学。他们的父母都在老家外地，所以他们兄妹俩在学校的家属区里租了房子自己住。”

    音乐学院的校规不严，没有强制学生必须住校的传统，白烨记得自己上学那会儿就有不少家里有钱的学生只交了一学期宿舍费后就再也没回过宿舍而是跑去跟同学或者男女朋友合租，家属院的房子相对来说不算贵，会选择在哪儿租房不稀奇。

    问题是……这房子只是单纯租来住的，还是有别的用途？

    “呼……”暂时没发现别的有用信息，白烨叹了口气，把名册还给主任，鞠躬道谢后出了办公室往外走。

    他怕安德鲁等着急，想取手机给他打个电话，手伸进兜里才想起手机在监禁期间就被安德鲁收走了还没要回来，这时电梯门响了一声打开，林雅跟同学有说有笑走进来，见到白烨也是一愣。

    “白老师！”不等两人有所反应，另外几个学生已经七嘴八舌地开始和白烨打招呼。白烨长得好看弹琴也棒，在一部分女生之间很有人气，这会儿见着偶像了都可劲儿得凑上去嘘寒问暖。

    白烨对待学生一向有耐心脾气温和，礼貌地一个个招呼过去后和她们闲聊了几句。电梯停到一楼，林雅那几个同学朝她和白烨挥手告别，去另一个教室上课，留下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呃……”白烨挠挠头，他想赶快走又觉得把林雅一个人丢在这里不太合适，“我送你去教室吧？”

    “谢谢老师，”林雅声音很轻，抱着书的手上还费劲地拿着两瓶未开封的饮料，她把其中一瓶奶茶塞给白烨，“请你的。”

    “啊……哦哦，多谢。”白烨本来不想接，但林雅捧着一大堆东西摇来晃去的样子看着挺难受，他打着帮对方减轻点负担的念头只好接过来，在林雅的注视下拧开瓶盖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两人从教学楼后门穿过花园，往钢琴系使用的琴房走。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进入二班琴房后，白烨习惯性地打开灯、拉开教师用钢琴琴盖摆好曲谱，正准备离开时，林雅出声叫住了他。

    “老师，”她定定地看着转过身的白烨，问，“您在和那个男孩交往吗？”

    虽然没直接说名字，但白烨很快意识到她是指安德鲁。

    “没……是在交往，”白烨刚要否认，想了想还是改了口，要解释他和安德鲁的真正关系是万万不可能的，也没法解释，既然这样那还不如干脆让其他人误会来得好，“怎么了？觉得恶心？”

    “没……”林雅抱着书的手指攥紧了几分，能听见“嘎吱”的纸页蹂躏声，“老师的私生活我没资格干预，但是那个人……不可以。”

    “为什么？”白烨不解，林雅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古怪，可他却不知道源头是什么。

    “那个人他……他不是人，是怪物……”林雅的脸色在提到安德鲁开始就越来越苍白，“魔鬼……老师你……会被他杀死吃掉的，一丁点都不剩的那种……”

    白烨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并不是觉得林雅说了安德鲁的坏话而感到生气，实际上，严格来说，她所说的一切都过于符合事实。

    安德鲁至今仍对他抱有强烈的杀人冲动，这一点白烨有所自觉。

    但现在比起这些……

    “林雅，”白烨走上前，扶住林雅的肩膀让她在琴凳上坐下，蹲下来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林雅没吭声，低头把脸埋进书堆里。

    “我可以再看看你的本子吗？”白烨朝她伸出手，“你用来集签名的那本。”

    从刚刚对那几名女同学隐晦的询问中，他得知失踪的六名老师全是健壮的男性，从这一点来看白烨不认为光凭林雅一个柔弱、没练过什么健身功夫的女孩能搬动比她体积重几倍的成年人，若是像安德鲁那样有特殊体质的职业杀手还能另说，但林雅的档案资料显示她确实家身清白，也没有什么复杂悲惨的过往。

    到这里为止，林雅在白烨心中基本是不列入怀疑对象的。

    但通过刚刚的对话，让他回想起了几件往事，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过久，加上后来跟安德鲁的纠缠让他险些忘了，现在联系到一起，拼凑出一整幅恐怖真相的轮廓。

    林雅的签名簿上，其中六个是本校的老师。

    而九月中旬，新闻报道邻省曾发生过奇怪的“肢体失踪案”，那个地方与林雅档案里记载的老家地址一致。

    然后是被害者人数……邻省失踪案的被害者是六人，如果加上音乐学院教师的被害者就是十二人。

    这跟他给林雅签字之前的签名簿上的人数，完全一样。

    数字、地点的重合度，高到令人无法相信仅仅是巧合。

    名字是……“收藏品”的编号……

    “林雅，是你弄断了那些人的手足吗？”白烨轻声问出了口，他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荒唐的臆想，“为了……收藏？”

    陡然睁圆的双眼无情地粉碎他的幻想，白烨猛地站起来往教室门口跑，却在跨出第一步时头脑发沉……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倾倒下去。

    那瓶奶茶有问题……事到如今就算意识到这点也晚了，他看到林雅朝自己慢慢走来，流着泪，不停地哭。

    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场景……应该是错觉吧。

    他怎么可能会哭，还哭得这么难过。

    失去意识前，白烨突然想起，自己的名字被林雅排在第十三个。

    十三，在西方是个遭到忌讳的数字，象征着不幸、出卖和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