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莱奥]秃鹰的迷宫-蜜糖(系列之八)

    秃鹰的迷宫

    -蜜糖

    莱因哈特再睁开眼睛时,一切都是陌生的。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哪儿,也记得合上眼睛时周围的环境,但世界就像迁移倒转了一般,眼前出现的是奢华富丽的墙面饰物和极尽浮夸的桌角兽雕,那类似虎豹之类的脸上,每一个眼眶里都点缀着看上去闪耀的宝石。

    当然它们也许不是真的——再要面子的腐朽贵族也不至于真在一个要塞的客室中,遍地镶满黄金与宝石。横亘在视野中的床柱上勾挂着薄如雾气般的轻纱,飘浮着,时不时自那些睡倒的雕像边扫过,好像整个空间都失去了重力的约束。

    莱因哈特意识到自己并非正着面孔,而是侧身趴在什么地方,软滑柔润水波似的东西漂在他一半的皮肤上,但面颊所能触及的织物硬着筋骨,带着金属的气息,却又有弹性一般,没有半点不适处。

    他转了转眼珠向更高处去,总算发现了一样与合眼前相同的事物。穿着军服衬衫头发半白的男人,一双精密的义眼看在他头发耳朵与下巴上,避开了容易引起注意的位置,宁静得好像是睁着眼睛睡着的动物,却不带有捕食的攻击性。

    不是梦,一觉醒来他发现根本没有做过梦,不过开合两个动作,他就换了个地方,连陪伴左右的人,都未变动。他想起来了,几乎全部的失态与失控,坦露的与暴露的,理智回笼时被抽掉了为人的常识,莱因哈特在那种毫无情感的注视之下,才像个动物。

    “我睡了多久。”

    “不到十二个小时。”那双眼睛轻缓而精确地动了动,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如何颤抖。宇宙里十二个小时的睡眠显得极为奢侈,若是在战事中睡足,强悍的指挥官随后能坚持好多时日,仅靠药物或密舱来维持精力充沛。

    但莱因哈特没有充足的感觉。不是说他因特定的冲击而一蹶不振,他可以撑住,在提督们面前,在政敌们背后,他都可以撑住;可这不是前线或后方,他浮在没有“前”与“后”的正中,双脚都落不在地上。

    而是整个儿都落在这一人的身边,仿佛给时间放下了帘幕。

    “你一直……一直在这里吗?”他想问自己为什么搬到了床上,但话到嘴边有些太直接了,所以选择先关注对方。

    “您并未一直缠着下官,所以,下官离开过几趟。”

    “并未一直”,那说明还有“偶尔”。不过其中更令人在意的用词是这个“缠”字,简直是变相指责了莱因哈特睡觉之前的举动——他只是寻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而又不至于,变回孤单一人。

    他的面颊热了又发凉,浑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寒意。总参谋长实话实说,让他意识到,他曾在入睡以后,几番变回过孤单一人。他没资格指责对方为了公务离开此处,更别说房间里并没有对方休息的余地;他这沉着到显得转瞬即逝的睡眠,从对方身上而起又结束在这里,若是没有他这一问和那一答,离不离开抛不抛下,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不对,还是不一样的。莱因哈特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削尖了只能产生一种锋利的想法。他就是没有信守诺言,他抛下过我。

    奥贝斯坦帮他洗头洗澡,没错,但那不过是照顾宠物的手段,为的是维护主君的形象;奥贝斯坦喂他进食,也没错,但那是考虑到他生命的存续,为的是不让这条已经坐稳的船沉翻。说什么抛弃与没有抛弃,都是为了避开他怒火的漂亮话而已,事实就是这个男人擅自联系了他的姐姐,又越过他报了凶讯。

    莱因哈特知道这是正确的,也正是这种“正确性”成了令人恼怒的根源。在那种状态下丧失动力,实际体验之后才知道它的恐怖之处:原先以为自己已经模糊了正确的时间概念像是在宇宙中长久旅行一般,可事实上他在一片单纯的机械音中对时间感知准得惊人,尤其是能够听见多达八十六次冷凝机自动调整频率时的异响,如同随时会停止一般,来自冰棺的哽咽之声,直到他估算着不太清晰的节奏快要迎来第八十七次时,才有鲜活的人类出现在他周围打破那一切。

    也许他不该说这是个“鲜活”之人,可当心灵在极速升温后被迫冷却,奥贝斯坦的出现就是强烈刺激,是通过怒火激活他肢体的最佳猛药。即便经历了充足的睡眠,莱因哈特身体中最微小的组成部分也未放松,一颗颗一粒粒处于亢奋的状态,将他的情绪瞬间调动起来,但又容易在刹那间滑向沮丧般的沉寂。

    眼下还不是沮丧的时候。他似乎能够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又可能并没有掌握全部,但他至少知道他的五官对着这个男人摆出何种架势,蓄积了力量要将十二个小时前的火气一一道明。

    “如果责备下官可以让阁下心情舒畅的话,”奥贝斯坦直面他愤愤不平的神色,边说边看了看床边桌上的计时器,“您还有七分钟时间可以继续。”

    既然睡眠充足,人也精神,总参谋长自认为完成了任务,可以在这个半点时离开,继续处理工作。奥贝斯坦遵从了这一逻辑,肩头前后动弹,但又极为小心地保持着腿部的稳定,为其上的脑袋提供支撑——这才让人注意到,他的腿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瘦,隔着挺括的军裤,也能枕得舒适,不全是柔软,筋骨和弹性兼顾。

    莱因哈特挪了挪身体,更靠近对方的上身,那笔直的姿态中透出一点松动,好像是跟他一起陷入了难舍的床面,被他紧盯着就会消磨执着于公务的心思,不再有离去的计划。

    责备对你来说没有用处,只会让我更显无助。他猛然想着,可语句背后绵延的丝絮缠绕上他,呼吸与知觉一同迟滞下来,根本无法发现逐渐僵硬的反应……

    男人最终还是动了双腿,动得他不禁浑身一抖,直接出声:“不要走。”

    我已经,没有人了,没有其他人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似乎可以直接脱口,让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说了还是没有;疯狂,但那就是事实,他的生命就是这样在几分钟之内掉落如此的处境,他本想慢慢适应慢慢接受,可正是这一个人,急不可耐地动手,要他将所有的击打一起承受。

    他的话是有作用的,那双腿没有再动。双腿的主人没有完全认输,坚持开口道:“下官认为,如果您需要更多精神陪伴,梅克林格提督应该乐意来为您读诗或是探讨……”

    “我说,不要走!”谁需要诗歌或是哲学这种东西!莱因哈特怒而放开享用已久的枕头,支着上身坐起来,毫不忌惮地提高音调,好像坚信那枕头会乖乖等他一样,放开了还能再回收。

    可能是动作太快了,结果就是一阵晕眩袭来,视野中泛白一片,方才仰望的面孔被拉长弯曲成弧影,随时会被什么东西抽走。他起手就抓,看错位置扑了空,向前倒去,拧着腰趴在原先的枕头上,下巴擦过热辣辣的痛。

    “您还是需要一些食物。”男人理解为贫血,多种因素造成的,食物或者营养液都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他不以为然,只是双臂搭在那大腿上,拖着身体霸占了更多领地,绝不给对方以用餐为借口敷衍他的机会。

    这大概就是“缠”的意思了。他可以趴在那儿,消耗一整天接着一整天的时光。要塞到奥丁那么久的距离,除了必要的联系,他们本来就没有多少事务,他完全可以歇在这人冷冰冰的陪伴下,只等一个结果。

    这种想法几乎不像他本人了,真实的自我被关了起来,透过砸不穿的玻璃探视他的身体在浴缸或是水池里漂浮晃荡,每一道理智的响动一出现就会沉进水底,他如同舰船上升过程中那些绵密丝絮般的云体,可以随意撕扯了又合并,只在贴得近时绽放细长的嘶嘶声,久得好像都是持续在他耳道里的声音。

    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撕裂了他无边无际的翅膀。

    “吉尔菲艾斯死了。”他说。

    “这对您与帝国都是莫大的损失,下官感到惋惜。”男人尽责而又公式化地答道。

    “他是我的朋友。”他说。

    “如果您是希望下官对此致歉或负责的话……”

    “不,他与你无关。”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对方少得可怜的责任感,尽管他知道那是真诚的,但毫无帮助,拙劣的安慰,毫无帮助。

    那是我的局限我的偏见我的错误。这咒骂自己的声音已经在脑海中闹腾三天了,莱因哈特当然希望能有第二个人供他叱喝,可他的生命一贯如此,总是这般孤寂可怜,可怜到如果将唯一的那个人斥责将人推开了,就没有另一个人再出现,填补心灵空缺出的位置。

    眼前的这一个,或是许多年前,出现在他花园围栏边的那一个。他觉得紧张了,胸口绷得生疼,他如今趴在这儿根本无法看见之前那双用电子设备捏造出的义眼,到底注视在何方,他只能对着花纹繁杂俗气的地毯,还有军裤料子里嵌着的银丝,一动不动。他的背后是床顶是薄纱是将自己设定为陪伴机器的家伙,对吧?总不至于当他回过头去,看到的是无垠宇宙扑面而来,将他的前途万物都吞进长满獠牙的腹中。

    “他是我的朋友,我唯一,唯一的朋友。”他不愿将自己束缚在一个膝头了,他得动弹得确认所剩无几的真实究竟来自哪一处;强撑着继续瘫软的想法坐起来,坚持在一手撑住被面的同时另一手紧抓这宇宙间唯一的支点,那不给他做梦的大腿,没有退远,反倒靠近,情不自禁地展开不受控的倾诉。

    “吉尔菲艾斯不是个好朋友,”莱因哈特根本不能理解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对着靠坐在那里的唯一听众一股脑地颠倒先后左右黑白有无,“他只顾我姐姐……姐姐需要我做什么样的人,他就会要我做什么样的!他不听我说完,他不让我解释,他就是那么听着,在我旁边,一直在我旁边听着,但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吉尔菲艾斯他,他会笑着,笑着,说话,说一样的话他,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姐姐,姐姐在数千光年以外在想什么在干什么在,在希望我做什么他,姐姐比我更重要,姐姐!”

    姐姐离开他了。

    是惩罚,姐姐在惩罚他,犯下生命中最大的错误,姐姐理所应当,就是要惩罚他。

    “姐姐更重要!”

    他原本想遮掩想拖延想找好最不伤人的说法将真实故事涂抹上肃穆的银边但他失去了陪他一同跳入喷泉的人他失去了面对面再见姐姐的机会,他失去了那么多东西他为什么不能抓紧这一个冰冷却柔和的枕头放纵无梦的睡眠直到必须清醒的时候,秃鹰之城距离奥丁的岁月久长得宛如十年才可一渡,久长得他获取了全部又失去了全部。

    “但是……”

    他捏紧了,织物或者腿上的肌肉,手劲大得足以让人皱紧眉头。

    “吉尔菲艾斯是我的朋友。”他宣告了,跟先前一次又一次在那双义眼毫不畏惧地进言时宣告的一样,那不是威胁,不是组织天生的坏血,不是我必须远送至帝国边境的不安定因素。

    “吉尔菲艾斯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是他已亡故的唯一的朋友。

    生命中有过吉尔菲艾斯就像做了场漫长的梦一样,以为从未有梦,也以为没有尽头,可真到梦醒时才知道,自己丢失的是那种无论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姿势默念什么内容睡下都不会再回去的时间截面,切开了就会坠落,碎散在永无底边的空中。

    追逐多遥不可及的远大梦想都比抓住已逝之梦容易得多。在梦想之路上走到一半,猛然回头才发现就在那个搬到新家的明媚午后,院子的围栏边除了阳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变成机械的波动声,八十六,不,是八十七次,生生塑造了一座藏着梦的坟冢。

    眼前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一回接着一回,泪涌洗刷着痛呼与嘶吼。莱因哈特早就被撕碎了,强撑着纸糊的筋骨——可是他不明白,他能够在姐姐面前撑住,在随侍面前撑住,在下属面前撑住,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不行?这每次都要揭穿他的男人,丝毫不许他留下最后这一张面具。

    奥贝斯坦依旧没有特别的表情,用骨节分明的食指从他的面颊他的眼下擦过,什么都没说,靠在最近处,轻吻上他的嘴唇。

    莱因哈特能看见那双毫无生机的义眼突然躲藏在眼睑与睫毛之后,拇指停留在他泪水的必经之地,亲吻他。

    “阁下……”唇间微振,似乎有音节传了出来,但他听不分明。

    “莱因哈特。”男人又说了个熟悉的词。这不是奥贝斯坦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但从没有一次宣读会像现在这样,在近得仿佛是他自己发出声响一般的地方,念着他的名字。

    “闭上眼。”

    劝告或是命令,通过唇齿交接处直达到大脑的瞬间,莱因哈特就用力地闭上双眼,甚至有些慌张,急着将眼眶中所剩的泪水全给挤出来似的——那神情落在别人眼中便是紧皱着眉心到鼻梁间的皮肤,牵扯起嘴唇开合翕动,给人可趁之机。

    让他闭眼的人擅自睁开眼,探视着他渐渐止住的眼泪和慢慢恢复的鼻息,才再一次合起,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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