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木屐“哒哒”响()

    「妻尝问余,我孰与桥东初鲣美?余思量再三,曰:“君美甚,然初鲣鲜美不啻君鲜处之鲜。”妻愤似河豚,余三日未得尝妻鲜美,自此再不多言实话,呜呼!」——松雪隐雪《江户我闻·弱水一瓢》

    “我掏钱啊……”

    丹青名门松雪一族的少当家,日常吃穿画具一律记在府中开支薄上。可莫名其妙花五两金买假画,还得请作假人吃顿好的,这不好让大当家的知道吧。

    钱袋掂了一掂,融野心疼辛苦画屏绘扇挣来的私房银两。

    “求人作假,小姐总要破费破费吧。”

    叼了杨枝,真冬走出扶桑屋。春天真好啊,有樱花有初鲣,还有么……松雪融野光看脸兴许也算大半个佳人吧。

    “虽不知小姐要《狗子图》有何用途,蒙骗乡下大名也是不错的。”

    二人并肩漫步于春夜,夜风温暖,真冬两手对进衣袖,只为护好她的夜宵。

    今日是携困惑出府的,云岫的画回到手中,明日好交待,保她不遭她爹她娘她祖母捶死,可那是私人私事,好糊弄。

    不好糊弄的,该解决的照旧未得解决。

    融野不甘心,又想到隐雪与四书五经朱子阳明生疏,言谈倒非乡野之士。离经叛道固然可恶,此人对世事荣悴泰否皆有自家看法,从她那听来了不少闻所未闻的市井趣话。

    摁下玉卮无当的自负和傲气,融野冲前方说道:“在下有一事请教先生。”

    “请说。”

    “若教先生为翁妪作少时人像,先生要怎般作画?”

    “少时人像?”

    杨枝叼嘴上,真冬忖想有顷后推了眼镜:“先为少年人画古稀耄耋图,几次想必有所心得。”

    “啊……”

    发出不成字的感慨,融野默思她的回答。

    松雪家位于小传马町的工房设有画所供门生习画,此一派授法后世称之为“粉本主义”又或“临摹至上主义”。

    入门学童先从茄子萝卜等线条粗犷之物画,再反复临三十张花鸟、山水、人物图。那之后的两年里络续临写五代家主所制模本,更一步者临松雪派绘师名作,再临马远、夏圭、沈周、文征明、唐伯虎、仇英……

    有板有眼地临,一丝不苟地摹,此授法乃松雪派君临画坛二百年之源本,也未尝不是束缚自我不得巧思新意之怔魔。

    “先生所言大胆,融野感服。”

    那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真冬的耳朵不觉弹动了一下。

    而松雪融野呢,似乎压根没发觉身份暴露,只瞬着春水碧波般的眼眸,又是一副世家女公子的无邪可爱。

    “敢问贵府所在,《狗子图》画成后隐雪当亲送至府上。”

    “岂敢劳先生运足寒舍,画成之日,在下前去今日书肆与先生见面。”

    两手从袖中拿出,一手拎着松雪融野出店时塞来的初鲣和鱼糕,真冬向她作礼启谢。

    “那便本月十二日,午前巳时末。”

    融野亦鞠躬回礼。

    「木屐“哒哒”响,初鲣味美春夜醉,当心得痛风。」——《江户我闻·岁时歌》

    “回来了。”

    “是。”

    羽织交与千枝,融野来到母亲身前。

    “千枝说你去了书肆。”

    “是,女儿愚笨,在家苦想不得。”

    看她脸上未现苦愁,早兰笑问女儿:“今日可有收获?”

    融野笑而不答,只道:“母亲晚间可有事?”

    “无事。”

    “那请允许女儿为母亲画耄耋图。”

    早兰一怔:“耄耋吗?”

    不等大当家问缘由,千枝已抱来少当家进门时就吩咐下的笔墨纸砚。

    多掌一灯,融野退后,在与母亲相隔一张半的蔺席处铺纸作画。

    松雪促狭尤精动物与自然风物,人物图甚少。平生所画人物或藏景中或佛道二教之菩萨仙人,传世人像仅幕府第六七八代将军御遗影。

    画成,融野对光举画,忽而叹出重气。

    “画得如何?”

    由千枝递画,融野饮水润喉,“母亲与祖母大人神貌极类,女儿光想着祖母大人的音容笑貌了。”

    看过画,早兰点头肯定女儿的自省。

    “你不若画千枝吧,她与你乳母相貌不一,你可放心作画。”

    拳头一敲手心,融野看向千枝:“千枝姐。”

    “千枝怎敢劳少当——”

    “无妨,你随她画去。”

    “是……”

    虽应着,千枝犹不忘主从礼节,笔墨搬至早兰身侧副主位,自身则正坐于融野方才作画的地方。

    随融野落下第一笔,见千枝少许拘谨,早兰同她扳话:“千枝青春多少?”

    千枝答道:“回大当家,今年二十有四。”

    “可有意中人?”

    “母亲。”正行作画的融野出声截话。

    “怎么。”早兰笑看女儿:“千枝同你姐姐年岁相仿,又守你长大,你不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女儿岂有不关心……”怏怏嘟囔,融野低头继续画下想象中千枝老后的眉眼。

    “你这些年尽心服侍融野,我早兰也是看在眼里的。你若愿意,我要若白收你为义女,为你寻个好丈夫。”

    不行礼不合规矩,行大礼又妨碍少当家作画,千枝于原地摇摆不定。

    “谢大当家美意,千枝只愿长长久久地服侍少当家,尚无成家之意。”

    “成婚后你若想,依然在此处奉公,与眼下无二。”早兰又说道。

    千枝把眼看到融野,只见她抿唇作画,眉峰双锁,不发一字且胜过万语千言。

    “谢大当家美意,终身大事,还请容千枝熟虑。”

    早兰颔首:“那是自然,婚姻之事不可草率。”

    呼气吹干湿墨,融野移膝。

    “画成了,母亲请看。”

    画上千枝斑白头发,八字纹显,眼稍唇角微垂,似在沉思。有一家主人的风范,又不失年轻时的温丽绰约。

    “你此法甚好,再多画几人必有领悟。”

    得母亲肯定,融野振声应道:“是!”

    画拿与千枝看,谁又会这个年纪愿意多看自个儿的枯容衰相呢,融野打趣玩笑,只字不提丈夫婚姻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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