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衰老是令人无能为力的事,对谁来说都一样。

    江祥泽觉得自己老了。身体好像被投进漩涡里,水流裹挟着自己本该坚硬无比的外壳,面对即将到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江祥泽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恐惧的源头是过往回忆对他的侵袭。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曾经模糊不清的场景冲洗得无比清晰。他讨厌怀念过往时的软弱,与此同时,那些无时无刻纠缠着他的回忆把他困在永远经历不完的往事中,不得安宁。

    江祥泽觉得身体正在逐渐被现实世界剥离。

    春色浓郁,空气中飘逸着苦涩的清香,远方的青山笼罩着一层阴郁的薄雾。途径球场的时候,学生们接近纯色的青春激情会唤起江祥泽内心深处对青春的向往。

    年轻本身就是最引人妒忌的存在。

    日落时分的周六,放在以前,江祥泽总是会约上李老师他们出去喝上几杯。

    “对不住啊各位,我家小子今天闹个不停,我得赶快回去和我老婆换班,下次再聚吧。”说完李老师就提起菜篮也不回地往家里赶。

    其实不止他,所有人好像都有要紧事要做,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把江祥泽撇下。江祥泽也不是不忙:校长刚给他下了一份学习指标——没有拒绝的余地。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碰巧看到黄云洁面如土色地走进去。他明白,他不是最受罪的那一个。

    放在以前,江祥泽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徐尧又捅什么篓子了,不过自从徐尧金盆洗手,关于这个人,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去到教室之后,抬眼望去,有一抹鲜艳的橘色映入眼帘,定睛一看,那是他引以为豪的科代表姚雨希的头发。姚雨希是这个英语成绩烂得出奇的班级里的一个小小的奇迹,她秉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优秀品质,有时还会拿下年段的英语单科王,出于这一点,江祥泽指名她来当自己的科代表,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让人省心又沉默寡言的女孩,会做出后来那些举动。

    尽管江祥泽感到惊讶,但他原则性地继续自己的课程,一来是不想耽误课程进度,再者就是不想把大家的目光过分地聚焦到她身上。下课之后,姚雨希一如往常地把听写本抱到办公室,江祥泽叫住了她:“愿意留在这聊聊吗?”

    “聊完之后来得及回去上课吗?”

    “别担心。”江祥泽喝了一口茶,抬头看了眼她的头发,“为什么要染头发?你应该也知道校规不允许这样做吧。”

    “想这么做所以就做了。”

    “什么?"

    “我想染所以就染了。"

    “你这孩子……”

    “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还是先走了。”姚雨希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思。

    “你会不会是,学习压力太大,想通过这种方式宣泄一下?”江祥泽尽量让自己的情绪显得温和。

    “嗯,可能是吧。”姚雨希脸上无阴无晴。

    “既然这样,我可以和你班主任反映一下,帮你联系心理医生,班里的大家也都会乐意帮助你的。”

    “我不要看医生。”姚雨希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不去?”

    “我缺乏对其他人的信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江祥泽把笔摔到桌上,“你的态度首先就有很大的问题,你对别人、对世界都抱有很大的偏见,你不让我们了解你,我们又怎么会知道你在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呢?你有想过黄老师会被校长怎么说吗?有为别人考虑过吗……”

    “那你们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固执地妄想拯救别人呢?又为什么这么在意别人的想法?”姚雨希望着半开的门外的走廊,平静的眼神好像一片沉默的大海。

    “老师,学会不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吧。"

    走出校门的时候,路面上已经没有车了,江祥泽想要打电话给陈日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放下了。

    江祥泽最后选择了步行回家。走在被树影和路灯交替笼罩的街上,耳边只剩下远处传来的鸣笛声。这天晚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大片被深蓝色浸染的天空,而江祥泽此刻正努力抑制自己被夜景唤起的悲怆。

    “人与人之间是很难相互理解的,你说对吗?"

    脑中回响着姚雨希说的这句话,江祥泽打开了家门。妻子已经睡下了,她有神经衰弱。江祥泽合上了卧室的门,转身打开儿子的房门,想和他说点什么。

    门一打开,江宇涛便迅速地合上笔记本,

    “爸,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进我房间前先敲个门,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好吗!"

    江祥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门关上。他觉得自己像个落荒而逃的士兵,受尽他人唾弃。

    “我妈妈尽全力给了我最好的生活,但是这并不阻止我恨她,就是因为她我才没办法合情合理地死掉。"

    江祥泽打开浴室的灯,解开裤子的拉链,出现的是一条孱弱的液柱,在水面上悲戚地哀鸣了几声后,立马偏离了轨道。江祥泽皱起眉头,迅速地脱下裤子,丢到了洗衣篮里,顺手打开水龙头,沾湿抹布后在马桶边缘擦了一次又一次,随后抱膝坐到地上。

    “人们最大的问题就是盲目地对他人抱有期待,却没有注意到这份期待所带来的沉重。"

    漩涡席卷了整片海洋,把一切都覆盖了。江祥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于是在流水声的掩盖下愤怒地哭泣。

    每到晚上,寂寞会把所有人染成同一种颜色。

    徐尧翻了个身,看了眼手表,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患上失眠已经很久了,久到忘记是从从哪一天开始的。

    事实上,当长久的失眠融合为自身的一个习惯,他就越发无法明确地区分梦境和现实,因为有时他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只是在经历一场荒唐的梦境。

    失眠问题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再之后他退宿了,不仅是不想被舍友发现,长期的装睡也让他的精神不堪重负——很多时候,伪装比坦然要折磨人。

    把东西清空的时候,舍友给他办了一场欢送会,送别礼是两桶小卖铺里最贵的泡面,外加两根火腿肠。徐尧感到怅然若失,大家都是这么好的人,他却无法对他们敞开心扉。

    “人与人间的距离总是过犹不及。"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徐尧脑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习惯了等待,习惯了清醒带来的折磨,所有的痛苦与纠结都和他的身体一起被卷进心中的漩涡,化作了一种漫无目的的虚无。

    陈日华回复完手上的最后一条短信,把手机丢到沙发上。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盯着黑洞洞的客厅,犹豫再三,还是给江祥泽发了条短息,不一会儿,江祥泽的回复点亮了屏幕:可以。三十秒后,客厅重回黑暗,陈日华倒在沙发上,脑中浮现出江祥泽的脸,还有他曾经站在风里望向自己的眼神,那天的那场大风时至今日仍在自己心里无休无止地刮着。

    江祥泽第二天准时赴约,在店里,他看见了金志咏。看见他的那一秒钟,江祥泽明白了最初的漩涡是怎样形成的。

    无论人们如何拼命地遗忘,埋藏回忆的那片草原始终会苏醒。

    小学快毕业时,江祥泽认识了刚升入附近初中的金志咏,两人便每天结伴上学。江祥泽当时还没发育,个头只到金志咏的肩膀,加上营养不良,整个人看起来瘦瘦小小。金志咏原先有个弟弟,五岁的时候发了高烧,家里拿不出钱看医生,没过几天就死了。金志咏把江祥泽当作弟弟来关照,他笑起来的样子,瘦削的身材,细软的头发,都和记忆里的弟弟无限重合。这样无条件的好让江祥泽有了别样的错觉,有些忘乎所以。

    江祥泽后来有了一辆自行车,是亲戚不要的,他就让金志咏每天载着他上学,他喜欢坐在车后座看金志咏骑车,迎面而来的风夹杂对方衣服上的肥皂香,江祥泽得以捕捉这样短暂的幸福。

    对于那时的江祥泽来说,他对金志咏的感情纯真且复杂,他们既可以在家附近的河边搬上两把矮凳天南海北地展望以后的生活,用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射遥不可及的梦想,也可以在放学后各自拖着长长的影子默契地一言不发,只顾盯着天边火红的夕阳。江祥泽一直觉得,金志咏是懂自己的,他们心照不宣地把心中对于未来的期待放低。挥斥方遒,少年意气,都不是处于时代洪流中的他们可以轻易选择的生活方式。

    江祥泽知道,春天总是短暂的,很多事来不及发生就已经结束了。这个春天过去,金志咏即将升入本地的高中,尽管离他们的初中并不远,但江祥泽是不善言辞的人,故而他不会轻易袒露心迹。

    “上了高中之后我就要住校了,周末的时候会回家,也会经常来看你。”

    “你别说得我像小孩一样。”江祥泽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世上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自欺欺人。

    物理上的距离一旦拉远,在无法相见的的日子里,人的情感也会不断变化。因此,两个人之间的渐行渐远不过是一种无奈的必然。

    在江祥泽初三的那一年,金志咏和他往来寥寥。一天晚上,江祥泽听见窗口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凑近一看,是那张他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逐渐陌生的脸。

    金志咏的头发留得有点长了,刘海凌乱地搭在前额上,他趴在窗口,一看见江祥泽走过来,眼睛就弯成了两条缝:以前只有自己肩膀高的小孩,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出快半个头了。在金志咏从学校里挤出来的短暂的一小时里,他们聊了很多,但具体是什么,江祥泽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觉得心头被一种淡淡的失落萦绕——他逐渐从金志咏的生活里退场。

    临了,金志咏把一条吊坠抛给江祥泽:朴素的红绳上串着一个小圆盘似的挂件,挂件由一圈又圈的水纹状的图案组成。这是金志咏自己刻的护身符,只要有它在,就能永远保佑江祥泽平平安安。有那么一刻,江祥泽觉得自己跌进了由金志咏制造出的漩涡里。

    江祥泽曾经痴迷于散步,当时还没有塑胶跑道,学校中仅有的活动场地是一块由石子铺成的空地。江祥泽常常在半夜偷溜出家门,拥抱潮湿的空气,感受此起彼伏的虫鸣,企图从月光投出的树影里望见金志咏的脸,将树丛所发出的清新的气味掺入金志咏的气息。有心事的时候,江祥泽总会寄托于散步。一直到后来参加工作,江祥泽也还是习惯晚上的时候到学校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走。环形的跑道永远没有尽头,他也可以在这永无止境的空间里把过往的回忆不断咀嚼、消解,直到它彻底消失。

    江祥泽原本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遗忘这段感情——如果他没有再次遇见金志咏。

    A中和另一个偏远学校合并了,原本在那个学校任教的老师也会并入A中。在欢迎会上,江祥泽重新见到了金志咏,视线对上的那一秒,江祥泽发觉自己走了远路。

    在和金志咏的叙旧中,江祥泽了解到他早就结婚了,对象是经人介绍的同村女人。他们结婚后很久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平日里,金志咏负责接送孩子上下学,帮他辅导作业,所幸小孩很聪明,在学校成绩优异;妻子身体不好,所以买菜、拖地、洗碗也是金志咏一手包揽。

    “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居然可以为家庭改变这么多。”

    江祥泽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金志咏是那种安守本分,绝不出格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合格的好丈夫,好父亲,好老师。现在的他自顾自地把自己扔进幸福的漩涡里,而江祥泽早就被轻易遗忘。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已经毫无可能了?是从知道他结婚开始,还是从自己执意选择了和他不同的高中开始,又或者是那个书写了他们注定的结局的晚上——金志咏和江祥泽说了再见,说以后还要常联系,江祥泽没有回应,金志咏笑了笑,就像应对一个别扭的弟弟,他挥了挥手,随后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目送着他离去,江祥泽发现月光照耀下的小巷显得格外冷清。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长长久久的事,没有人能够永远在一起。

    酒会结束之后,江祥泽提出要送金志咏回家。

    "你不是没车吗?"

    “妨碍我送你回去了?”

    金志咏把手插在口袋里,盯着江祥泽一语不发,晚风吹拂着他的头发,突然,他笑了出来,干涩的笑声很快消失在寂静的夜晚中。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街边的树被路灯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在灯光的明暗交错中仿佛回到了最纯真的岁月,在灯火阑珊里排遣了所有的不甘与遗憾。

    “就送我到这吧。”金志咏回过头对江祥泽说,“以后常联系啊。”

    江祥泽平淡地朝他挥了挥手,转过身说了再见,这次他不想让金志咏背对自己。

    他没有回头,任凭路上料峭的春风朝他吹去。

    *引自《拽妹黛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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