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江祥泽把门关上的时候,回头就看见徐尧倚在对门门框上,江祥泽暗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今天起了个大早,就是怕徐尧会追上来。

    “早啊老师。”

    “早啊。”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我帮你提行李吧。”

    “不用了,我没什么行李,倒是今天星期一,你不是要上课吗,起这么早不怕待会上课睡觉?”

    “不会的,我过一会儿就去教室补觉,这我都习惯了,倒是……”徐尧的鞋不安地在地上磨来磨去,“一周见不到你,还挺不习惯的。”

    "这有什么,我还以为你们这帮臭小子知道我不来上课会放炮庆祝呢,现在舍不得我,到时候又要舍不得小陆老师了……"

    “老师,我想要你的手机号。”

    “什么?”

    “就是,手机号啊,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小陆老师每次下课就被学生围起来,很难向她请教,而且你出差这么久,总是会寂寞的嘛,无聊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帮你解解闷也行……”徐尧越说越觉得自己语无伦次,编的理由漏洞百出,江祥泽就站在他对面,他却没办法直视他的眼睛,怕一抬眼就被对方识破他无聊的心思。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祥泽长抒一口气:“好吧。”

    徐尧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等江祥泽报完那一串号码,徐尧马上掏出手机来拨通。

    彩铃马上响起。“这人精,还怕我给他假的不成。”江祥泽心中暗想。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你记得好好听课,我一回来马上就要给你们班小测。你那什么表情,督促你们学业不是应该的吗?”

    “老师,”徐尧直勾勾地盯着江祥泽,眼中流露出和长相不相符的纯粹,“我会想你的。”

    前面的路在一片繁茂的绿荫中延伸开来,返乡客车在公路上宛如一只艰难爬行的甲壳虫。江祥泽靠在窗边,迎面吹来的风撩拨起他早晨打理好的头发,脑海中想起徐尧信誓旦旦说出那话的脸,意识到不对又赶快将那影像驱散。:

    “真的很傻。”江祥泽望着眼前不断倒退的风景,轻声说着。

    下车的时候,江祥泽有些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眼前的景象和童年时的早已重合不上:简陋的房舍已经变成了复式房,原本杂乱地通往各处的小径铺上了水泥,生硬地切割了和土地相连接的小溪——但小溪现在只是一条不深的沟,被装修所用的材料填满——田野被扩建了很多休闲设施,现在烈日当头,但依旧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小孩在那附近做着意义不明的游戏。那里本来就不适合种地,江祥泽从以前就这么想,现在它湮灭了,他也毫不意外,只是觉得好像随着景观的变迁,同时有对应的记忆被抛诸脑后。

    “你来啦。”

    江祥泽循声望去,出现在他眼前的男人的样子和以前相比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无论他的容貌怎样改变,江祥泽都不会轻易忘记那双眼睛,那双永远写满歉意和懦弱的眼睛,很多年前,就是这双眼睛像孤魂一样游走在母亲的身后,将母亲诱骗进爱情的陷阱。

    “走吧,带我去看她。”江祥泽的目光没有再在男人身上停留一秒。

    男人只得垂手贴耳走在他身侧,时不时瞟一眼江祥泽的侧脸以观察他的表情,但那张脸上既无风雨也无晴。

    母亲现在长眠于山中一座小小的坟墓,唯一陪伴她的只有山间的日月星辰,但这样的安详正是她数十年前所追求的。江祥泽看了眼表,他在这座山里待了快一个小时,男人也陪他待在这里,忍受着烈日当空和折磨人的寂静。汗水浸湿了江祥泽的睫毛,渗进了眼睛,有种酸涩的感觉,即使如此,他依旧无法让眼泪顺利地从泪腺中涌出,他才明白,原来过去了这么多年,爱也好,恨也好,那些被他铭记的感受不过是过往云烟,无法再从他麻木的心里唤起任何波澜。

    江祥泽打开随身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个木盒,安置在墓前。

    “这是什么?”

    “我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只有江祥泽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是一条手链,是他母亲的嫁妆,从小被他带在身旁,这些年来就像一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诅咒围绕着江祥泽,他无法丢弃,就像他无法做到于往事和解,但现在,他只想把前半生的情感归还于山林,也不再去想以后的事。

    男人时不时回望,木盒在视线中渐渐缩小,最后消失于一点。

    走出山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男人拿出一把钥匙:"如果不介意的话,今晚住下来吧,这是你妈妈房间的钥匙,她房间到现在还是很干净,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去打扫的……"

    “没有意义。”江祥泽的脸冷若冰霜,“你现在和我说的这些话,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还恨我……”男人又露出了,江祥泽最憎恶的,那副懦弱又歉疚的眼神,好像只要摆出了这样的表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所有错事正当化,就像在说“我不是有意为之”,这样最让人恼火。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恨你?”江祥泽的表情逐渐转变为嘲弄,“你觉得我应该因为你勾引我妈所以恨你?还是因为你让她抛弃我才恨你?你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早就不配被我恨了。”

    傍晚的风带有乡野间特有的草木和泥土气息,温热地吹在江祥泽颈间。男人望着江祥泽,就好像在看着一件无法触摸的珍藏。

    一开始就是错的,陷进去后也只能一错再错。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眼神无光,嘴角和眼角都有淤青,脖颈修长,衣衫单薄,毫无怨言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块柔软的土地。他那时是村里的知青,迟迟等不到回家的答复,在等待中冷却了希望,他和村里的人相处并不愉快,每天被困在老破小的宿舍和一望无际的山野里,直到遇见了她。帮村里人搬东西的时候,他透过半掩的工厂的门,看到了被包裹在厚重工作服和成堆布料下的她,她就那么坐着,不和别人说话,沉默得和机械声轰鸣的工作间格格不入。明明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他却有了偷窥般的负罪感。他那时的感觉是对的。

    后来再见到她是在村里的晚会,她丈夫不在她身旁,她搬了一把椅子,缩着身子倚靠在墙角,平静地望着被灯火点亮的天空。

    他像着魔一般地走上前去,同她说话,然后他们一起逃离了那里,躲进了夜色。芦苇荡穿梭着无数的蛙鸣,他们走在田埂上,温热的手心渗出了一点汗。

    他那时很难分清现实和梦境的边界,就像他觉得把他遗忘在这座乡野的现实比梦境更加疯狂。精神恍惚的他有天又如约和她在河边碰面,天色还没完全变暗,透过河面的倒影,他发觉了自己那张孱弱的,无可救药地陷入了爱情的脸。

    她抚摸着他脸颊的轮廓,眼神比平时更加忧郁。落日沉入林海,他抓紧了她的手:“和我走吧。”后来他承认,那只是出于害怕,出于任性才说出的话语,实际上他毫无计划。

    她任凭自己的手被他攥紧,因为她知道这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怀孕了。”

    她的脸和现在江祥泽的脸重叠,那时的紧张感又让他心悸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什么,就如江祥泽所说,言语其实没有意义。

    “你其实,和她长得很像。”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江祥泽愣了一下,但还是回应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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