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族祭品

    顾远道出门从来不喜欢大张旗鼓,他一个世家家主,身边常年只跟着一个秘书,作风堪称朴素。江涉从会客厅中出来就心神不宁,为顾远道拉开车时动作都是僵的。等他坐进去后江涉没有立刻关门,他迎上顾远道看过来的视线,径直地跪了下去。

    “先生……”江涉是实打实跪下去的,膝盖磕在地面上咚的一声,“江涉向您请罪,请您责罚!”

    他嘴唇嗫嚅着,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顾远道觉得好笑。

    江涉自从到了他身边,一向谨言慎行,很少流露出这种慌乱无助的情绪。明光那话意有所指,未尝不是敲打他的。顾远道知道原因,但是懒得管,现在在皇宫里,四处都是内侍,更懒得说些什么给他们听走胡传——顾远道不是张扬做派,更不轻易动气,他瞥了眼江涉,“回去再说。”

    江涉从地上起来,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心里紧绷的弦却没有松下来。

    皇帝下的命令,内务官们的效率出奇的高,刚从皇宫出来,江涉就收到一个电话,简单地听了两句,他低声询问顾远道的意见:“先生,陛下赏赐的别院已经过到您名下了,别院下仆有一百四十五人,陛下的意思是随您处置,是否需要将他们的奴籍也过过来?”

    A国至今仍隐晦地保留着家奴制度,它是这座国家的沉疴,也是维系命脉的根基。

    别院中的那些奴仆,曾属于前太子萧涣,然而明光掌权后秘密剥夺了他的一切权力,这些人本该归属于宫廷,明光却将他们的处置权赠予了顾远道——这是新帝仁慈的馈赠,虽然接收人并没有为此感到多么愉快。

    顾远道甚至还觉得明光有点给他添麻烦。

    前太子骄奢淫逸,没少仗着自己权势欺男霸男,看中谁了只需要一句话,对方就得陪着笑脸把自己送过去……从前的顾家也不例外。

    “先生?”江涉小声问道。

    顾远道回过神,随意说道,“让他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江涉苦笑着摇摇头,“内务官说了,这是陛下的礼物,不会再收回去。”

    ——前太子用过的人,新帝不信任,所以不会再容许他们留在宫廷。

    江涉的声音低沉,继续说道,“很多都是世家选送出去的人,这种敏感的时候,或许家族也不方便出面请旨将自家送过去为奴的人要回去,等过段时间……”

    无论是谄媚讨好的礼物,还是被迫献上的牺牲品,这些人身上被打上“前太子奴隶”的污点,就注定他们将在时代更迭后,成为已终结的历史的献祭品。午后阳光透过半开的车窗洒在身上,顾远道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嘴角的笑意却是冷的,“谁会为‘死人’出头?”

    江涉错愕地抬起头,从后视镜中注视着他。

    “入奴籍后会脱离曾经的身份,从那一刻起世家就将他除名,弃子等同于死人。”顾远道说。

    江涉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什么会突然冷淡下去,他小心翼翼观察着顾远道的脸色,“先生的意思是……”

    “归籍到顾家——”顾远道语气稍微停顿,随后改变了主意,“不,入到我这儿吧。”

    江涉笑道,“这些人真是好福气,能成为先生的私奴。”

    顾远道懒得理会他的讨好话,这些人终究不是真正的死人,会说话会喘气,放自己手底下也方便管,江涉随即向电话那头吩咐。

    如果要归籍到家族中,还需要经过许多道手续,收私奴就简单多了。

    回到宅子不久后手续文册就被底下人送来给江涉,接下来只用交给顾远道签个字就完成了。送来册子的管事交给江涉后没有立刻离开,他踌躇着磨蹭一会儿,手指在名单上某处地方按了按。江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忽的愣住了。

    他捧着那本册子,下意识出声咦道,“这个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将后半截话吞下去。

    一只手从江涉和管事之间穿过去,捏起来那本名册。顾远道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低头随意地打量手里的东西。

    江涉两人躬身行礼,“家主。”

    顾远道的目光略过那一行行的名字,蓦地在某一排停下。那三个字夹在众多油墨之中,渺小得不起眼。

    顾兰泽。

    有一瞬间顾远道几乎以为是遇上了同名的某人,可是顾姓本就少见,以兰泽为名的,顾远道只见过一人——

    顾远道的沉默让江涉和管事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极快地交换了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惊诧和慌乱。片刻后,他们听到家族年轻的家主轻声叹了口气。

    “……他还活着啊。”

    顾家也向那位太子献上过“祭品”。

    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顾家远没有今日的规模,掌事的位置也还没有落到顾远道手里——或许说,这位置原定的归属者,其实是那位“祭品”。

    顾远道的大哥、顾家长子,兰泽。人如其名,芝兰玉树一样风雅俊秀的人物,他是顾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他优秀的履历也当得起这个身份。顾远道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在他成为弃子之后,顾家有关他的一切消息都被封锁,影像资料更不会留下。算起来顾远道与他的交集,竟只有一次。

    小顾远道被几名族老带着,踏进主宅那扇他只在逢年过节才有机会短暂进去拜会的大门,会议厅中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年轻人站着。小顾远道进门与他擦身而过,那个人低下头,对他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

    “即便他身份尊贵,也不能这么欺辱——”

    “他都是太子了!”

    “兰泽是少主,他日后要继承……”

    “可他是太子!”

    古老木椅上的精美雕花硌着他的皮肉,小顾远道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无所事事、又有点好奇地打量周围。最后那些争论的人安静下来,坐在首席的老人开口,“兰泽,你应当明白……”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喊,它戛然而止,会议厅中的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人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只有那个站在场中的年轻人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小顾远道顺着看过去,只看到了挂着名家书画的厚重墙壁。

    “从今以后,顾兰泽不复存在。”那个人说。他的语气平淡,周围人却像卸下了什么重担,紧蹙的眉眼都舒展开。

    陆续有人走过去握住顾兰泽的肩膀,低声说着什么,随后会议室里深处一扇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有人拉住小顾远道的手,将他带过去。

    有一瞬顾兰泽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与他遥遥相对,然而族老们晃动的背影随即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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