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顾兰泽

    说是用以收藏,里面倒没有名家书画、玉石翡翠之类常见的藏品,一楼空空荡荡,与其说是存储珍品的地方,更像是练武场。场内没有开灯,只从一排落地的窗外透进秋季稀薄的阳光。

    顾远道走进去,木制地板洁净光润,踏上去沉厚无声,显然即使主人许久未曾光顾,仆人们仍然不曾懈怠于打扫和保养。场内尽头是一张桌子,上面用架子陈列着几把冷兵器。顾远道认出摆放的是唐刀,他随手拿起一柄拔出,寒光微闪,是把开了刃的好刀。

    顾远道对冷兵器并无特殊的喜好,他简单打量了下,就把刀放回去——这些就是前太子的收藏么?倒是比他想象中的更清俭。不过这里是他打发下仆的冷宫,想来也不会留下什么奇珍异宝等着赏玩,顾远道漫不经心地想着。

    咚——

    身后似有重物落下,水流的声音在寂静场内格外突兀,顾远道微微一怔,回身看过去。

    来洒扫的人似乎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人,手中拎起的水桶掉落在地上,清水流溅出来,阳光映照下,地板明晃晃洇开一块。

    他俯身跪在那片水渍中。

    顾远道想起路上翻看的几页纸,那是这座别院的人事安排,江涉知道他想知道的是什么,纸上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的信息。

    顾兰泽,他被驱逐出宫后就来到这座别院,在收藏室里待了五年。前太子的失势人尽皆知,他应当知晓别院已经易主。

    地上的人打扮和别院的其他奴仆并无二致,额头贴着地面,跪伏的姿态极尽卑微,露出的手腕上有着相同的漆黑环扣。这让顾远道有些迟疑——他与这位大哥近有年少时的一面之缘,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纸页上的寥寥数语,连那一眼的相视,也在时间流逝之下消磨在回忆中。

    他记不大清顾兰泽的模样了,想必顾兰泽也是如此。

    顾远道有些无奈,这人跪在地上看不见脸,又木讷讷地一言不发,要是认错就未免滑稽了。他只能叹口气,“起来吧。”

    男人直起身,即便是站着,脊背也是微微躬着,像个沉默的影子,藏在阳光未及的暗处。

    “你是……”他开了个头,这个时候脑子灵光的下仆就该主动接他的话,报上名字了,这个人却没有动静,只轻轻摇了摇头。

    顾远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走过去,伸手捏住了男人的下颌。

    那是一张俊秀的面容,即便脸颊被顾远道抬起,眼睫仍然恭谨地垂着,将眸光尽数收敛。这张恭顺谦卑的脸和若干年前堂中站着的年轻人重合,顾远道直至此时才惊觉,自己原来从来没有忘记过顾兰泽的模样,只消一眼,就能认出他。

    他的眼角有细微的皱纹,细长的发丝垂落在耳侧,呼吸声轻得几不可闻。

    ——他是顾兰泽。

    顾远道的目光落在他苍白柔软的唇瓣,手指微微用力。顾兰泽没有抗拒,顺从地张开了口。没有如顾远道料想的那样,光线昏暗,仍能够看到里面蜷着的舌头。

    顾远道松开手,才觉出自己一见面就上手似乎有些不够稳当——他知道有些权贵为了让奴宠更柔顺听话,会割掉他们的舌头,顾兰泽一直不出声,顾远道下意识便以为他也被前太子如此炮制了。

    他轻咳一声,为自己做介绍:“我是顾远道。”

    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谈笑的顾家家主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挠挠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顾兰泽在他报出名字时微微动了动,他抬起眼,极快地瞥过顾远道的脸,随后又将头垂了下去,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大哥,”顾远道说,“我来接你回家。”

    来的路上,顾远道也想过两个人相见的情形,顾兰泽好歹是他的兄长,不能将他留在别院继续做奴隶——彼时他是家族的继承人,顾远道只是逢年过年时才能进主宅拜见的小童,如今身份地位天壤之别,顾兰泽又会是何样?

    是重见天日的欢欣喜悦,还是……不甘或妒忌?

    今日的荣誉和地位,曾经该属于他的。

    男人垂着头,习惯性的佝偻着身躯。他没有回应,或者说这已经算是沉默的回应——他再次跪了下去。

    顾远道看着他,眼中晦明不定,最后只无奈地笑了笑,俯身向他伸出手,“不必如此。”

    顾兰泽被安排在收藏室,每日的工作便是洒扫清理,他跪下去时衣袍被水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腿上。此时己进入秋季,风里裹挟着萧飒的冷意,顾远道便解开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大哥有干净衣服么?不如换一身,小心着凉。”顾远道说。

    顾兰泽的手指小心翼翼按住他披上来的衣角,迟疑地点点头。供他休息的房间在二楼,顾远道跟在他的身后,毫无芥蒂地一起走进去。

    他问过顾兰泽为何不开口,顾兰泽只是摇头。他的颈处也扣着一枚项圈,材质似乎与他人的不同,沉甸甸泛着金属的冷光,将顾兰泽脖颈磨得发红。

    顾兰泽的房间不大,除却一张单人床,里面没有多少东西。衣柜里整齐挂着一排相同的服饰,与他身上的没有区别。顾兰泽手足无措的站在屋子中间,看着丝毫没有离开打算的顾远道。他的衣裤都被水打湿了,如果要更换,得全部脱下。

    他拿着干净的衣物等了等,像是明白了顾远道不会离开,头低得更深了些,手指颤抖着按向胸前的衣扣。宽松的上衣被解开,他是背对着顾远道站的,苍白瘦削的背部尽数展现在他的眼前。

    数道泛白的痕迹蜿蜒在他的背上,是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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