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事令我颜面尽失,如今人人都知道了,我哪里还敢留在这里丢司徒大人的脸。”楚小天没有看司徒玉,不带一点活气儿的目光望着飘然下坠的秋桐叶,“当时来肃朝路过城郊,偶然看得一处小院颇为别致,所以顺手买了下来,我与十月便搬去那处小院。”
司徒玉迟滞不言,楚小天如同枯木老树,缓缓起身,十月抬手搀扶。走了三步,楚小天脚下踉跄,十月十分干脆地将他横抱于怀,大步离去。
“殿下,您安心歇着,我去郊外买下那处小院便回来。”十月将楚小天身前的长发往肩后拨。
楚小天点点头,模样甚是憔悴。
十月前脚刚走,司徒玉后脚就进了楚小天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楚小天撑着桌子大口喝水,桌子上散落着几粒黑乎乎的药丸。
楚小天站不太稳,身子微微发颤,脸上多有痛苦之色,“司徒大人是觉得我那夜不够丢脸么?现在又继续来看我出丑。”
“臣从未这般想过,虽与殿下没有媒妁之言,但臣已将殿下当作枕边人……”司徒玉上前搀扶楚小天。
他这一副从容得略显冷漠的姿态与江霜颇似,楚小天甚恼,猛地拂袖甩开他,“司徒大人,我嗜酒成性,生性疯癫,自己做过的事情也常常记不得,过往数月之情,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酒后的胡言乱语,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请大人当作风月一场,尽快淡忘。”
“殿下生臣的气,可以打臣,亦可骂臣,臣必会乖乖受着,只一件,请殿下不要这般说,不要这般诛臣的心。”司徒玉一改之前的从容,眸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宽袖下的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头。
“我一个病秧子不敢打丞相,也不敢骂丞相,况且我醴朝的生死存亡还掌握在丞相手中,我实在是不敢呐。”楚小天话语冷静且平淡,不似发泄,很像陈述。
楚小天撑着桌沿咳嗽,司徒玉再次上前欲搀扶,楚小天随之后退一步,“我一个时日无多的病秧子,只是被人扒光了扔进堂中任人嘲笑羞辱罢了,这有什么?这没什么,和人命相比起来,我不值一提,甚至是微不足道。”
司徒玉努力解释,“殿下,此事臣已然处理好了,从今以后绝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
“丞相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丞相守信,那么丞相敢担保那些人也一样守信吗?此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们或许会守口如瓶,待时间一长,他们还有守口如瓶吗?人心善变,唯有死人才会什么都不说。司徒大人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司徒玉越解释,楚小天越觉得这是他有意为之。
“他们发过誓。”
“山盟海誓尚如枯木朽石,一折便断、一摧便碎,司徒大人觉得他们的誓言有几分存真?”一激动,楚小天猛地咳嗽起来,没咳两声,他觉得肺腑骤然疼痛,竟呛出一小口血。
这一滩血可把司徒玉吓了一大跳,“殿下切莫动怒。”赶忙上前搀扶。
“别碰我!”楚小天站不稳,却还在执意避开司徒玉,他连退三步,这三步仿佛三把尖刀,扎得他心尖生疼。
“我自己站……站得稳,不需要你扶。”横袖擦去唇上血,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我是醴朝小殿下,我不是废物,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忙。”
言语之际,鲜血又从嘴角淌出,三步未到楚小天便跌坐在地上。
司徒玉伸手去扶,他刻意避开,司徒玉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将他强搂住,“殿下,是臣之错,臣之错,求你别再恼。若是还咽不下这口气,臣任凭你发落。”
“司徒大人没有错,您足智多谋、思虑周全,怎么会有错?”楚小天喃喃低语,整个人像软泥一般瘫在他怀中,双手抓着他的衣裳,似乎在隐忍痛意。
“殿下,撑一会子,杜太医就快来了。”司徒玉将他抱于榻上,一手握着他那只裹上白纱的左手,另一只手轻轻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喘息急促,气息微弱。
杜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而来,又是搭脉,又是扎针,如此折腾了许久才停歇。
楚小天合眼深睡着,杜太医将抬袖擦了擦额上的热汗,遂提笔写了一副方子,将药方子交与丫头后向司徒玉道:“请丞相随我来。”
二人离了房间,来到院中,杜太医直言道:“丞相,启明殿下近些日子可曾按时服药?”
司徒玉应道:“以前是按时服药的,只是近些天宫中事务繁多,我未得片刻清闲,故而将此事交给了府中丫头,丫头们并未向我提及汤药之事,想来小殿下是按时服了药的。”
“丞相,请恕我直言,小殿下这段时日大抵是没有服药的。若是殿下按时服药,那么他的脉象不该如此。”院中的灯火不算太亮,但是杜太医眉宇间的愁色依旧清晰可见。
司徒玉追问,“到底如何?”
“若是殿下按时服药,好生将息,撑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但是如今……至多三个月,此时止损,尚能看见明年早春之花,若是仍不服药,只怕挨不过这个寒冬。”
司徒玉沉默不语,杜太医压低声音提醒道:“丞相,启明殿下身份特殊,此事关涉肃朝与醴朝,还请丞相早做定夺。”
“我知,有劳杜太医了。”
时辰一到,杜太医拔下银针,临走时又叮嘱了几句。司徒玉正欲回转时,十月于黑暗中走来。两人对视片刻,司徒玉开口了,“你都听见了?”
十月站住脚,“听见了。”
“而今殿下怨恨我,我说的话他必是不会听,他很相信你,所以还请你多劝劝他。”
“我知道该怎么做,无需丞相操心。”十月没给司徒玉好脸色,撂下这么一句不算客气的话便进了屋。
十月在屋中守了一夜,司徒玉在屋外守了一夜。
房门一开,楚小天便看见了坐在廊上的司徒玉,他的面皮微微泛紫,眼窝凹陷,满眼都是疲惫,一眼便能看出他彻夜未眠。
“殿下。”
“司徒大人,多有叨扰,告辞。”楚小天端得客气,淡然道谢之后便由十月搀扶着离开。
司徒玉一路送到府外,马车走远了还不愿收回目光。见他痴痴望着城外的方向看了许久,老管家这才上前温声道:“丞相,小殿下已然走远了,咱们回去吧。”
司徒玉后知后觉一般,“你去库房清点东西,把最好的物件挑出来。”
管家迟疑须臾,随后点头,“是。”
来到城郊小院,丫头们齐刷刷地站在门口等候,“拜见殿下。”
抬眼一扫,门口约莫站了三十来个小丫头,个个都长得水灵乖巧。十月温声道:“都是这别院原有的小丫头,殿下若是觉得人太多了,等会子我打发几个走。”
“不必,都是些小丫头,你将她们撵了,叫人家日后怎么过活?而且我也住不了多久,就这样吧。”
进门便是一个小院,院子里种满了花草,只不过如今是寒冬,只有腊梅是开着的。里边的小桥流水、竹林茂树、亭台楼阁一样不少,布局各有千秋。
掠湖而过的风甚是寒凉,楚小天拉紧了披风,紧紧靠着十月。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飘然然洒下,楚小天站定脚抬手一接,须臾的冰凉感传至心间,掌心的雪花融化,成了一滴圆润的水珠。
“下雪了。”蓦然抬头,天空中飘扬着诸多雪花,一片接着一片落下,楚小天喃喃低语,“我还以为今年看不到雪了。”
“殿下,天寒,我们先进屋。”
“我不冷,醴朝年年有雪,如今来到肃朝见不到雪,我大觉无趣。今日天公作美下起了雪,你便让我看一会子吧。”楚小天仰望天空,伸出双手去接不断下坠的雪花。
晶莹剔透,漫天飘飞。
“好,那便允殿下看半个时辰。”十月应答之际重新为他系了一下披风,末了又将他额间被寒风吹乱的头发理顺。
楚小天淡然一笑,“半个时辰不够,须得一个时辰。”
十月深知自家主子的性子,故而没再反驳,将他扶到不远处的凉亭后又吩咐丫头送来褥子、汤婆子、茶点等物。
凉亭之前是一个小湖,湖中有诸多枯朽的荷叶,还有许多残败、发黑的莲蓬。寒风一吹,将一湖冬水吹皱。楚小天捧着汤婆子呆呆地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飘飘洒落的雪花片儿。
呆滞的目光中没有半分希望,偶尔又会闪过片刻的光亮,他很像一具行尸走肉,又像是得了魔怔。十月兀地想起多年以前的光景,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楚小天。
那会子楚小天只有十一岁,自己经过严苛的选拨被皇帝拨给了体弱多病的小殿下当贴身侍卫。那时也是寒冬,漫天大雪,楚小天也是像这般坐在亭子里痴痴地望着漫天雪花,一坐就是一下午,没人知道这位小殿下在想什么。
那会子十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今十月仍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这样也无甚大碍,只要能守着他,十月便能心满意足。
雪越下越大,外边的天越来越寒,仔细一看,整个湖面上似乎是结了一层薄冰。时辰已到,站在身后的十月俯身耳语,“殿下,时辰到了,咱们进屋吧。”
唤了一声没有反应,十月上前一看,楚小天竟就这般坐着睡着了。十月隐隐一叹,旋即小心翼翼地将他横抱于怀,怀中人甚轻,轻得让人觉得他会像那落入掌心的雪花,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盖好被子,十月顺手摸了摸楚小天的脸颊,一如从前般没有多少热度。
叩门声响起,十月开门一瞧,“有何事?”
丫头神色略慌,结结巴巴道:“丞……丞相来了。”
“来便来了,你慌什么?”十月有些不满。
丫头红着脸,“可是……丞相带着媒婆和聘礼……来……来向殿下提亲。”
丞相,今夜来我房中一叙?12 “那夜之事令我颜面尽失,如今人人都知道了,我哪里还敢留在这里丢司徒大人的脸。”楚小天没有看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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