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九) 是不愿醒来的人做的无法终止的梦

    戚南盯着面前的少年看,看着他收回手,向前走去:“走罢。”

    两人并行在熙熙攘攘的城中,人头攒动、川流不息,是完全不同于从前所见的繁华景象,灯火繁盛、如同天上的银河倾落在人间,点点星星,俱是红尘烟火气。

    戚南左右张望,不时有人擦肩而过,动作自然,只是面孔一片惨白。

    那种违和的感觉再度降落在戚南心头,他忍不住开口问:“这儿是哪里?”

    身边的少年回答:“是江州。”

    路过贩卖铜镜的小贩,戚南下意识转头,看到自己茫然的一张脸,有斜飞的长眉,弧度圆润的眼,和一点淡红的薄唇。

    人流更多了,有独自一人随意闲逛的,有三三两两结伴出行的,有顽童追逐打闹跑过去,有书生牵着驴子缓缓走过来。

    有人撞过来,戚南不自觉挨到了那少年的肩,有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传过来。

    他兀自跟着那少年行走,完全不知道要去那里。

    那少年忽然停住步子:“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戚南转过头:“胡说,哪个盯着你看了!”他顿了顿,忍不住又转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没有表情,但是话语里能听出讥讽的味道:“你记不住,凭什么要我讲。”

    戚南不再言语,两人又走了一会,旁边渐渐有了些食物的香气飘过来,有不少小摊支着小锅炉子,或蒸或烤,或煎或炸,是各色小吃。

    他停在一个包子摊前,对摊主道:“我要四个包子,银钱记崔家账。”摊主动作卡了卡,还是从善如流地用油纸袋装好包子,递给戚南。

    戚南将包子递到那少年面前:“喏,来吃。”

    那少年侧过脸,沉默一会,伸手拿了两个。戚南转过头查看四周,口气轻快:“喝汤么,听说江州有老鸭汤,十分鲜美,咱们不如一起尝尝。”

    过了半晌,他听到那少年闷闷应了一声:“好。”

    戚南便开始四下搜寻,果不其然在角落里有个支起的棚子,摊主正用大勺舀起浓香醇厚的汤汁,里面漂浮着黄亮的鸭脂和酥烂的鸭肉。

    他一把拉住那少年的手,快步跑过去坐下:“我们要两碗汤”,顺便熟练补上一句“账记在崔家。”

    等汤的时候,戚南一边看着那少年吃包子,一边问:“好吃么?”

    少年道:“不好吃。”

    戚南也咬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有,味同嚼纸,干涩难当。说话间汤也上来了,同样寡淡无味,还带着陈腐的浑浊感,堪比涮锅水。

    但是少年还是把手中的包子认认真真、一口一口吃完了,顺带喝完了碗里的汤。

    戚南一直盯着他看,像是要在他的身上盯出一个洞来。等他吃喝完毕,方开口道:“我们下面是要去买那些雪呀水呀的衣服么?”

    那少年:“……”

    他似乎叹了口气,起身道:“玉露白雪、金缕衣是同和堂出了名的点心,碧水小桃是踏云楼的招牌甜酒,我们走罢,时间不多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略带不详,但是戚南没有在乎,而是紧紧跟着他走开去,两人又走一会,天上渐渐飘起了细密的雨,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是拉开了一道道足以遮蔽整个世界的帏帘,一切都笼罩其中,影影绰绰,透着飘渺虚无的寒凉。

    戚南注意到那些雨丝飘落在少年身上,会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如同这件衣衫下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肉身,如同所有的交谈、接触的温热都是假的。

    雨渐渐大了。

    那少年还在走,速度越来越快,他的左侧肩膀整个塌了下去,像是一个缺少了半边躯体的畸怪的人。雨水如刀,片片凌迟,他整个身躯在雨中越来越小,仿佛要被剐绞殆尽。

    戚南凝视着他,心想,我该有把伞。

    他这么想着,接着就看到路上被扔了把伞,随处可见、很普通的一把伞,伞面泛着黑亮的被雨水打湿后的油光,没有任何装饰或花纹,十二根伞骨有些旧,但是看上去依然很结实。

    戚南弯腰捡起这把伞,快步走过去,撑在了那少年的头顶。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伞上,落在地上,飞珠溅玉。戚南唤他的名字:“陆渐,是你么?”

    那少年残破的身躯肉眼可见地一震,扬起了被雨水削去剩下的半张脸:“不是。”

    戚南:“……”

    那少年继续向前走,戚南在一边为他撑着伞,听到他说:“我们去买那些东西。”

    戚南点头,心想,你要说什么我便听什么,你要做什么我也做什么。

    两人拐来绕去,终于买到了那些稀奇古怪、繁复至极的点心酒水,明明只是吃喝的物事,却极尽精细,仿佛制作这些东西本身就是全部的价值所在。

    戚南对这些完全没有关注,他只是举着伞,尽量小心翼翼地遮住了所有雨水,不让半丝洒在那少年身上,伞不大,堪堪遮住两人,他的半个身体都湿透了。

    拿到碧水小桃酒的一瞬,熟悉的震颤感来了,仿若整个天地都在快速、轻微地颤抖、重组,变成别的什么样子。场景又是一转,两人立在了一处深深的庭院中,手中糕点酒水俱不见踪影,只见地锦爬了满墙,间杂粉白淡黄的柔小花朵,回廊纵横蜿蜒,将整个空间切割出大小不一的阴影。

    伞还撑在戚南手中,那少年的声音响起来,有些断续:“这是小重山主的残境,很容易崩塌,你要快点找到山眼,破坏它,就能出去了。”

    戚南根本没听这些,他只是说:“你就是陆渐。”

    那少年破败的躯体抖了抖,语速越来越快,继续道:“残境是小重山主最深的思绪幻化而成,山眼是山主的纠葛之物,也或许会是人,你须尽快……”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戚南一把抓住他的肩,嘴唇颤了颤,问道:“我不想听这些,我只要知道,你如今在哪儿,是死是活,我要如何做,才能再见到你!”

    有无面的仆从从两人身边经过,在持续着无望的、没有尽头、也没有意义的忙碌。这里的一切都是空洞的,虚妄的,毫无价值的。戚南甚至想,昭山、随州、或者随便什么他之前见过的东西,会不会都是一个巨大的小重山境,是不愿醒来的人做的无法终止的梦。

    那面前的陆渐,是真的么?是他在自欺欺人做的梦吗?

    他触摸的地方很快塌缩,陆渐的衣衫缓缓委顿下去,无论戚南如何用力去抓,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去拢在怀中,去握在手心,依然什么都没有剩下。

    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就总是这样,

    他的生命如此空洞,随州城、师父、和陆渐几乎已经是他的全部。可是这些都不复存在,他是废弃的城池、被遗忘、不再被任何人使用的桌椅,没有一丁点存在的价值,只能自顾自朽烂。

    无尽的孤单。旷野独行,夜色沉淡,天地辽阔,苍穹浩瀚。

    星垂平野江阔,月涌大河风急。

    惟独他一人。

    伞落到地上,咕噜噜绕个圈,碰到那团堆在地上的衣衫,停下不动了。

    不远处,回廊中,白衣公子高冠博带,缓步而行,尚且是少年,却已经能看出姿容出众、风华无双。

    有窃窃私语和嘻嘻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是昭山的大公子……”

    “果然公子如玉,举世难得……”

    “大小姐好福气,能得此神仙郎君……”

    “大小姐好福气……”

    “大小姐……”

    幽幽的哀叹缠绕在满墙幽绿之中,就像雨后饱含的水汽,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苦啊,妾好苦……”

    戚南一把抓住了地上的伞,低低道:“闭嘴。”

    那哀叹依然持续,盘旋在少年时的大少爷身周,缭绕不去。

    “我说了,闭嘴。”

    戚南直起身,伞在手中,合成一束,就像是一把漆黑无光的长剑,他上前一步,有些凌乱的长发被无形的气息吹得长长扬起,风舞缭乱,面色沉凉如幽深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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