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七) 因为这是景和十三年的事,距今已有一百二十三年了

    他不明白刚刚的情景到底是什么。若说是幻境太过真实,若说是真实又含混不清。指尖轻微颤抖,仿佛还残留着沉沉的痛。

    面前的一切却又是另一个故事。名唤李昭山的少年显然是故事的主角,他同样捧着药瓶上前,被白袍少年一把推开。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碰我分毫?”公子南厉声喝问,恼羞交加,转身即走。李昭山却不以为意,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跑过门口柜台,风娘雪娘原本在旁边洒扫,此时凑在一起向外张望,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

    戚南盯着自己的手指发怔,他想,似乎不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这样的,又该是怎样的?

    头脑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锐痛,像是有一根极细的针深深扎了进去,搅动起无数血肉,他惯能忍耐,此时只是蜷起双腿,将头埋进了臂弯,期待这阵疼痛能尽快过去。

    有人轻轻碰他的肩膀,他抬头,看到花娘担忧的脸。

    花娘原本和父亲姐妹几人正在交谈,忽地便是一阵天昏地暗,眨眼间便到了这古怪的驿站前堂中,也看不见人,只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自言自语一番,大意是说他们人数稍微多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用,勉强充作驿丞和四个女儿罢,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到了这前堂中,按照那声音的安排打扫准备,没多久就看到了戚南。

    华阳先生学识渊博,博闻广识,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出身,教出的四个女儿自然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才学见识自不必说,个性也是旷达坚毅,且各有所长,在颍城时便有才名,之前被李度称赞的《颍中杂考》部分内容编纂、校注、插画便是由四人一同完成,其中花娘虽然年纪不是最大,心思却是最为沉稳细密,她不了解什么小重山境,但也大概知晓了如今身在神鬼操纵之地,只是这位神鬼不杀生,却编了些故事在演绎,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些被强拉进来的观众,兼充作配角。

    如此看来,只要安分守己、顺着故事往下走,未必不能脱身,她这么想,也一直老老实实在角落里抹桌擦椅,没想到戚南竟然为了一个不知是不是“人”的村汉,挺身而出,她当时看到,既是惊恐,又有点钦佩。

    只是接着就看到戚南先是怔怔地,然后又缩成一团,仔细看还在发抖,她实在是担心,不由借着打扫的动作,不动声色走到戚南跟前,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拍了两下,就看到戚南抬起脸来。

    一张脸泛出冷白,更像是玉石雕琢而成,碎发被冷汗黏在额头上,眼眶微微有些泛红,望过来的一双眸子却十分澄澈,让她想起秋日雨后溪水返清,在其中浸泡的圆润石子。

    她本就是四姐妹中以丹青见长的,一见之下,竟有了惊艳之感,恨不得手边现在就有纸笔,能将这一幕描摹画下。

    花娘收起思绪,念及戚南刚刚挨了几鞭子,便关切问道:“可是刚刚受了伤?”

    戚南勉强笑一笑:“或许罢,多谢关心。”

    那阵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与花娘说了几句,头脑除了稍稍有些晕眩,已经恢复如常。他想起方才那白袍少年的脸,有些犹疑地问:“你可看见刚才那些?”

    “看到了。”花娘神色如常,一边抹桌子,一边低声道,“若我猜得不错,此处应该是在说书人的故事中。”

    她这个“说书人”的比方恰如其分,戚南抬头望向前堂中,喃喃道:“所以,这是一个故事。”

    花娘:“不错,而且应该是讲述百年前大周衣冠南渡的演义故事,这里面提到的李昭山、公子南、汝南陈氏等人物都是确凿存在,只不知方才发生的一切,是否也是真的。”

    “那,你可有见到那人的脸……”戚南犹豫片刻,还是出声发问。

    “脸?”花娘恍然,“那脸的确十分奇怪,除了你我几人,其余人等都是五官模糊,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她说着,有些惧怕似的看了一眼在戚南身边闭眼休息的王铁柱,“你我交谈过久,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先去那边擦洗,过会再来。”

    她弯着腰换个地方打扫,戚南看了一眼王铁柱,重重伤痕之下,能看出阔脸方腮,年岁不大,眼角已有纹路,是一张饱经风霜、久经劳作的脸。

    花娘说,除了他们几人,其余人的五官都是一片模糊。

    那为何,自己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如同曾经亲眼所见。

    容不得他细想,因为后院已经传来辚辚萧萧的车马声,原本候着的村汉便一窝蜂冲出去,戚南想了想,对王铁柱道:“我先去看看,有活计过来叫你。”

    他虽这么说,但看如今王铁柱这副模样,站起来都困难,做工抢活更是妄想。戚南心下不忍,拍了拍他的肩:“我若能抢到活计,就分你一半工钱。”

    王铁柱又惊又喜,几近感激涕零,戚南起身走到后院,见到六七辆马车在院外一字停好,大概是为了避人耳目,外表看上去十分朴素,只是卸下的一应物事却十分奢华,仅衣饰被褥便是十几箱,还有软榻小凳、杯盏茶碗、熏炉燃香,甚至还有三箱时令水果,惹得卸货村汉直吞口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贵人们是要在此处长居。

    马车边站了数十位侍卫,戚南搓着手上前,正想搭话,就见站得最近的一名侍卫回过头来。

    果不其然,是李万里。

    两人四目相对,李万里不动声色将一匣书本递过来,交接时凑近低声问道:“大少爷呢?”

    戚南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说:“他,咳,还好。”

    李万里有所顾虑,没有继续追问,他似乎是这些侍卫的首领,不时有人过来询问事宜,他竟也答得有条有理,戚南自忖自己几次进入小重山境,不是小厮就是苦力,实在是无言以对,只能一边感慨一边开始帮着卸货。

    他不知那些贵人们还发生了哪些故事,“说书人”似乎也安静下来,烈日当头,戚南便与一群村汉挥汗如雨,卸货搬运到手麻腿酸。往往故事中引人入胜的那些情节,只是发生在短短片刻,旁余空白的,是琐碎的日常,是劳动、是吃饭、是挣钱,是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却往往不为人所道、不值一提的碎片。

    这些箱笼内东西贵重,搬运时难免有磕碰,那些侍卫并不来帮忙,却会从旁盯看,有人放得稍微重些,走得不稳些便是一鞭,不多时便有好几人哎呦叫着退到一边。好在戚南虽算不上身强体壮,但自幼有和风道人教导,身体基础很好,动作轻捷稳定,身体削薄却不失力道,基本没有挨到鞭子。

    “说书人”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他正站直身子,撩起麻衣下摆擦脖子上的汗,露出一小截柔韧的腰,上面全是汗水,在阳光下熠熠发着光。

    【时近晌午,一应物事也搬得差不多,自有村妇拎了食盒过来,村汉们也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毫不顾忌,就着糙饼粗面大吃大嚼,形貌十分不堪。陈祖峥看了两眼,只觉倒尽胃口,搀了老夫人回房休息。公子南向来骄奢,此处粗鄙不堪,他又发了一通脾气,李昭山好言劝慰,才将他劝回屋中。】

    戚南:“……”

    他嘴角一抽,下意识向外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三五名穿了粗布长裙的村妇拎着吃食正向这边走来,惟独走在最后的一人最是显眼,是大少爷。

    李万里显然也看到了,惊得手中马鞭差点掉到地上。

    李度面色如常,走到近前,将手中竹篓递过来,平静道:“是几个面饼,我刚做的,吃罢。”

    他穿了件浆白的上衣并黛色外裙,因为身量极高,肩背宽阔,并不显得女气,看上去倒像是件不太合身的窄袍,长发只是随便扎在身后,并未像其他村妇一样盘成发髻。戚南松口气,他绝不肯承认方才脑中冒出了大少爷身着蓝色花裙盘出妇人髻的可怕样子。

    李万里好容易让面部表情恢复正常,紧接着就看到大少爷打开竹篓上的花布,露出三个烧的焦黑的面饼,戚南目光依然停留在大少爷脸上,无知无觉拿起一个放在嘴中。

    他刚咬了一口,五官便扭曲起来,吐又不敢吐,只能硬着头皮咽下,这些面饼从里到外都焦透了,咬起来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

    李度望着他,唇边似乎有一缕不甚清晰的笑意:“好吃么?”

    戚南吐出一口黑色的碎渣:“……好吃。”

    【午后安静,惟有蝉声鼓噪,驿站此时又来了新客,是一群南下的行商。】

    行商?

    几人同时想到了成延林,若这次来的是他,那么一行人便齐全了,如此是否也意味着,有什么要发生了。

    戚南拿着焦饼,后退几步,看到门外陆续走进来几个背着行囊的商人,其中确实有成延林。

    他又退回来,忽然问道:“狗娃呢?”

    “他睡了。”李度侧身,露出背上一个花布背囊和里面熟睡的小娃娃。戚南舒口气,摸摸他的小脸:“睡了好,睡了好。”

    李万里总觉得这对话哪里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蝉鸣午更幽,前堂有凌乱的交谈声传来,似乎是那些商人正在大声嚷嚷,要些吃喝,后院倒是一片寂静,上午卸货的村汉们填饱肚子,纷纷躺倒,有几个甚至发出了鼾声,侍卫们也三三两两靠在阴凉处打盹。小门吱呀一声,年纪最小的月娘出来丢杂物,抬头看见几人,身子一抖,眼眶里忽然满是泪水。

    戚南连忙上前几步:“怎么了?”

    月娘看上去十分惊恐:“我想起来了,衣冠南渡,卫州城外的驿站,我都想起来了!须得赶紧逃,可是怎么逃,阿父和姐姐们还在前面!”她捂着脸哭起来。

    戚南不明所以:“什么想起来了,为什么要逃?”

    “因为这是景和十三年的事,距今已有一百二十三年了。”李度站在不远处,声音清冷,“这一年的夏天,卫州城外三十里的驿站中,……”

    仿佛是接着他的话,“说书人”开口了。

    【本以为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没想到变故陡生,前一刻那些行商还在说笑谈天,下一刻便凶相毕现,亮出了手中的刀剑。】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