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九) 错过固然有遗憾,谁又能说,不错过就一定会圆满。

    回忆渐渐侵延而上,驿站也变了模样。

    扑面而来的全是红,浅红是刚刚流出的,细细长长,还带着温热,深红的是流出一会等待凝固的,一片一片,粘稠而不详,暗红的是已经凝结的,大团大团,是不吉利的花,开在地板上、桌上、墙上,开在每一个地方。

    横七竖八的尸体就像是这些血花结出的果实,有的躯干支离,浑然没有人形,有的还未死透,间或轻微的抽动,公子南一身血衣,站立正中,眼前的一切像是正开着一朵硕大的地狱花,盛大、热烈,他就是那地狱花的蕊。

    李昭山站在角落,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剑,剑尖一点一点落下血来,他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胸前、后背、手臂都是伤,面色因为方才的激烈厮杀而略显狰狞,他此时定定望着公子南,嘴角紧紧抿起,是充满戒备和敌意的样子。

    陈祖峥已经被吓傻了,原本背着的老夫人也滑落到地上,白发很快浸饱了鲜血——她受惊过度,死了。

    戚南站在柜台上,俯视这一切,像在看一出戏剧,又像是回望一段久远的幻梦。

    公子南突然迈出一步。

    李昭山紧跟着后退一步。

    公子南再次迈动步子,动作太快,李昭山无从躲避,他已经近在眼前。

    “我……”他开口,说话有些艰涩,声音倒是清亮的,很好听。他尝试着将“我”字在舌尖滚了几滚,才说出口,“我帮你……高兴么?”

    说的时候,头微微一侧,满是血污的长发倾到肩头,戚南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知道此时他一定是一派天真,正在等待夸奖。

    伴随着脑海中的锐痛,心口也开始疼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毫不留情插入血肉,将一颗心攥在手中大力揉捏,痛得他站不稳身子,不得不半俯下腰,眼睛却无法从面前的场景离开半分。

    李昭山死死盯着他,两腮肉眼可见地绷紧了,过了半晌,才缓缓点头:“高兴。”

    伴随这两个字,公子南笑了,是真的高兴,双手在身侧随意挥舞两下,是幼童开心时的常见动作,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李昭山的手,从始至终都握着剑,剑尖就对着自己。

    戚南站立不住,半跪倒在柜台上,柜台上正有个小小的凹痕,他的手指深陷其中,使了很大力气才稳住身体。身后的小重山主有些遗憾地开口:“只可惜我当时便死了,他们走了以后,便不知后面发生什么。一定十分有趣!”

    他们走了。

    李昭山背起晕过去的陈祖峥,公子南学着他的样子,背起陈氏老夫人,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驿站大门,消失不见。

    “那人分明就是你!”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的小重山主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在戚南脚边趴着,兴高采烈道,“后来你们还来过我这里,记得么?”

    戚南看他一眼:“不记得。”

    “那给你看看。”小重山主笑起来。

    血污褪去了,尸体也不见了,驿站再度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只是处处张灯结彩、花枝招展,拳头大小的明珠处处皆是,映得整个屋子光彩辉耀,衬出其中无处不在的“囍”字格外热闹。

    戚南:“……”

    热闹中,独独坐着一个人,白衣上用暗金线绣了枫叶纹,黑发缎子似的垂在身后,侧身坐着,只露出半边疏淡的眉眼,手中摇晃着一个小酒壶,偶尔低头抿一口。

    他动作闲适、表情平静,坐在这一团锦绣中,本该是极好看的画面,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觉得有些突兀,像是白纸上滴了一滴墨,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如此两相对比,倒显得一派热闹喜庆有些空洞和寂寥。

    “那时我还只能看,不能动!”小重山主兴致勃勃解释,“死了之后不知多久,我发觉自己还能看到、感受到这驿站中的一切,只是当初死了那么多人,这里极少有人来往,再次热闹起来,喏,就是如今这般了。”

    果然十分热闹,面目模糊的仆从川流不息来来往往,很快红色箱笼便密密麻麻堆积起来,只是没人敢和坐着的公子南说话,于是箱子便以他为圆心,里三层外三层,倒像是把他包围了一般。他却自顾自只是抿酒,若不是偶尔还动一下,简直就像是个玉做的雕像。

    有人穿过层层箱笼走过来,是一位高大的老者,头发整齐得团成一个髻,一身道袍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道骨仙风,胡乱地只是裹在身上,腰带都系得歪歪扭扭,他走到公子南面前,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杆铜烟枪,正要敲在对方头上,被公子南两指一并挡开了。

    “嘿,臭小子,手脚倒是麻利。”他一屁股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喝得什么酒,给老夫尝尝。”

    公子南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丢在老者手心:“给你带了。”声音如玉石相击,已能说得十分流畅。

    老者一把接住,灌了两口笑道:“不错不错,什么酒?”公子南一怔,将酒瓶拿在手中转了转,半晌道:“平生意。”老者不满道:“什么文邹邹的怪名字,不过好喝,好喝!”他咕嘟嘟灌下大半壶去,忽然叹道:“今晚李昭山便会带着崔家大小姐到此处,歇息一晚再往昭山去,你要等到他来么?”

    “嗯。”公子南点头。

    老者看他两眼,忍不住道:“老夫既然已经到了,你若是心里不快活,不如先行离去,横竖只是要有人在这里守着罢了,老夫反正也得随着他们去昭山行天地大礼,顺便帮你把活儿也做了。”

    “不快活?”公子南喃喃道,“我并没有不快活。只是……”他说不出来,脸上显出很困惑的表情,似乎有什么想要表达又无从表达,最终他只是说,“我等他。”

    “崔氏嫡长女历来只嫁天子家,李昭山好大的胃口。”老者哼笑一声,“盛者易衰,物极则反,老夫虽然做了大司命之后学艺有所荒废,但好歹是天算一脉出身,李氏隆盛,百岁而斩,恐难长久。”他起身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步子一顿,回身晃了晃酒葫芦,“冲你这壶平生意,若是日后有难,天算一脉可为你相护一回。”

    屋外光景明了又暗,渐渐有车马声、吹打声、喧哗的笑声传来,有人在门口扬声一字一句道:“昭山先生,到——”

    声音如水面的波纹,一圈圈、一层层,荡漾而开。

    公子南放下酒壶,起身走出去。

    戚南:“……”

    戚南:“没了?”

    “没了!”小重山主遗憾道,“那时我没甚么力气,只能控制这驿站的方寸大小,哪像如今……”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戚南已经从柜台上一跃而下,“你继续讲故事,我该走了。”

    “别走啊!还没完呢,后面还见过一次,你不想看么!”

    “不想。”戚南大步向前,面前的场景像是雾气一般逐渐消散,“让我们离开,否则真的杀了你。”他说这话时并不显得凶狠,只像是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小重山主顿足,摇头遗憾道:“可惜了,最后一次,你应该也是没见过的。”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这些传奇中的人,已是不知又过去多久,时间的流逝在小重山境中已经失去意义,空洞无尽的时光也带来无数的可能,他那时正尝试着运用自己的力量演绎各种故事,偶尔有误入的路人被他捕获,逃不出去就会完全丧失自己的意识,最终成为故事中的一员。

    他那天正在揉搓几个新加入的路人,想着给他们安排什么角色才好,就见有人一身寒气,大步走进来,打碎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幻象。

    那是已到中年的李昭山,似乎是从极冷的地方过来,眉毛、肩膀上都结了雪白的霜,他能一眼认出,完全是因为那双和少年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似乎无坚不摧,永远一往而前,从不带半点犹豫和踌躇。

    “景和二十五年,他来过这里,当时是什么样子,我要看看。”李昭山说,声音低沉,不容拒绝。

    他不知道什么是景和二十五年,李昭山又补充一句:“是我迎亲的时候。”

    往昔的热闹与冷清,欢喜和孤独,再次展现出来,好容易有了观众和读者,他自然是十分卖力,势必要纤毫毕现、完美还原。李昭山一直站在他身边,远远望着,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或者其实根本就没有表情,他的一切心绪都冰封在冷硬的面孔下,无论是痛彻心扉,抑或追悔莫及,都不会露出半分。这是他在这乱世中生存下来,且生存很好的依仗,盔甲穿得久了,就会成为肉身的一部分。

    惟有按在破旧柜台上的一只手在痉挛似的抖动,幅度极小,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发觉。

    他盯着公子南起身,向门外走去,忽然道:“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小重山主立即道:“那你想要怎样的?”

    李昭山沉默了,随着他的沉默,一切的动作都停下来,像一张单薄的画。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小重山主还在思索什么样的结局更适合,想了许久许久,终于大声道:“这个结局虽不好,但也是最好的。”他说完,才发现李昭山早已离开,空空荡荡,这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倏忽如风来去,除了柜台上一个深深的被手指按出的凹痕,根本看不出有人来过。

    错过固然有遗憾,谁又能说,不错过就一定会圆满。

    小重山主点点头,对自己方才冒出的念头十分满意,又趴在柜台上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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