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连番波折,众人固然身体十分疲惫,却也不敢耽搁行程,天刚亮便出发前往卫州城,仍旧是排成一列,由一身破烂抱着个小娃娃的戚南走在最前面,李万里殿后,其他人都被簇在中间,时不时便左右呼喊一番,防止有人走丢,如此行了三十多里,倒也平安无事。
李度精神恢复了些,自顾自走在戚南身后半步,他虽然生得好看,言语举止也温和,但莫名就是让人亲近不起来,除了偶尔与华阳先生交谈几句,便是一径沉默。戚南总觉得他在盯着自己看,但是回头时却只见到他低垂着眼。
狗娃在戚南怀中十分乖巧,只是捉着他的一只手指,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一对视便咧嘴笑,戚南自然也是喜爱得不得了,索性将他团在自己胸口,用衣襟兜住了,软绵绵暖洋洋地贴在自己身上,感觉无比熨帖。
仿佛如此便可以驱散心头一阵又一阵若有似无的寒意一般。
那个驿站中的小重山境给了他很不好的感觉,似乎有什么正在从幽深的水底一点点升起,几乎已经看清具体的形貌,十分不详,他既不想看,也不愿看。
李昭山也罢、公子南也好,不过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即便有通天达地之能,如今骨肉也该早已朽烂成灰,他一个百年后随州城中野生野长的小道士,如何能与那些大人物有什么纠葛,实在是可笑。
他只想找到陆渐,好好照顾大少爷,等他身体恢复了,就去南海郡投奔福伯,开开心心度此一生。
想到陆渐,他有些出神,无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狗娃的小胖脸,喃喃道:“你说我能找到他么?”
狗娃:“呀,呀呀!”叽里咕噜一大串,嘴边甚至流出了长长一串亮晶晶的口水,戚南情不自禁笑了。
就在这时,他感到眼前一暗。
“又来了!”
背后是成延林略带神经质的惊慌喊声,戚南抱紧狗娃后退一步,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肩,李度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抬头看。”
红羽蔽日,赤焰喧天。
他睁大了眼睛。有什么极大的东西正在从他们头顶经过,似乎是一只鸟,通体朱红,双翼展开几乎可以遮盖整个天穹,自下而上看去,就像是一片沸腾的火焰之海,在不知几千几万重的高空烈烈燃烧。
无比庞大,无法描述。
“扑通”一声,是华阳先生战栗之下不自觉跪倒在地上的声音。
戚南的心不受控地跳动起来,不是恐惧,也不是其他任何一种情感,如果硬是要去形容,类似于有一根纤细却无比强韧的丝线,从某个混沌未知的地方探了出来,紧紧系在他的心口,然后猛地开始拉扯。
像是有什么在召唤,既无比熟悉,又令人厌恶。
“小七,小七!”
有人似乎在不断呼唤这个名字,小七是谁,他又是谁,祂为何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戚南!”
李度抓住他的双肩转向自己,厉声道:“可以听到吗,听到就回答我!”
他自无望的空洞中回过神来。
“……大少爷。”他茫然地开口,“怎么了?”喉咙忽然一阵温热,他用手抹过嘴角,是不知何时流出来的血。
李度紧紧盯着他的脸,过了好一会才松开手:“你刚刚像是入了魔,如何叫都不醒。”
那只朱红的大鸟已经飞远了,只看到天际尽头一抹红彩,不甚明晰,像是随便哪个日落时的晚霞。
戚南这时才觉得双脚似乎踩上了坚实的地面,李度依然有些严肃地望着他,眉间皱起一个浅浅的纹路。他刚想开口,就见华阳先生快步走过来,连声道:“吓煞老夫!方才那可是传说中的凤凰?!”
其余人都围过来,遇到危险诡异的事情,人们下意识求助的人,还是大少爷。
李度又看一眼戚南,才转向众人:“不是凤凰,像是……”他犹豫一下,才继续说:“像是鸧g一声鹊。”
华阳先生讶然道:“公子说的,可是那巴州秦氏在鹊山中豢养的神鸟,只是……鸧鹊老夫也曾有幸见过,昔日大巫泽进献天子一双鸧鹊,虽然也是形容巨大,遍体朱红,但哪里能像方才那东西一样遮天蔽日?”
“卷草尾为鸧,火焰尾为凤,我不会看错。”李度沉吟道,“古籍中也曾记载上古时期,巫常更在人皇之上,那时巴州大巫制神处位,能知四时牺牲,呼风唤雨、无所不能,鹊山鸧鹊之首名唤九凤,咤怒声越雷霆,翻坠骤血成河,是大凶之物。”
“方才飞过的,难道就是九凤鸟?”华阳先生并不相信,摇头道:“怎么可能?巴州大巫如今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如何能驭使此等凶兽!”
李度难得有些迟疑:“我也想不通。”
众人又说了一阵,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索性再次迈步赶路。
这次李度领先半身,走在了最前面,戚南有些浑浑噩噩地跟在他身后,那只鸧鹊飞过头顶的刹那,几乎要将他的神魂也牵引过去,他分明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庞然可畏的造物,却并不觉得陌生。
指尖传来细微的痛,他低头一看,发现狗娃不知何时捉了他的手指在嘴里吮吸,刚生出的薄牙轻轻碾过指尖上之前留下的血迹。
他一惊,连忙把手指抽回来,狗娃先是一怔,接着瘪了嘴,要哭不哭地望着他。戚南头痛,不知如何是好,抬眼正好看到身后不远处的花娘,连忙走过去道:“他一直捉了我的手指啃,是不是饿了?”
花娘擦擦额角的汗珠,轻声道:“应该是,走出这么久,别说小娃娃,我都饿了。”她说着,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方手帕包着的糕点,递给戚南:“你……你若是不介意,我这里还有点吃的。”
戚南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女飞红的脸颊,高高兴兴接过来,说了句“谢了!”便跑到李度身边,献宝似地递过去:“大少爷,您饿么,我这里有点吃的。”
花娘:“……”
李度:“……我不饿。”
“那我就先吃了。”戚南满意地吃起来,不忘碾碎一些喂到狗娃嘴里,被小娃娃呸呸吐了出来。
北河郡最东南是卫州城,城外便是洛水与淮水交汇的孟津川,若是能在孟津川上找到一条船,便可顺流而下直到江州。
暮色四合,天光明晦相交之时,众人终于远远望到了卫州城塔楼上的点点星火,一时间百感交集,顾不得饥渴难忍,纷纷加快脚下步伐,只盼能赶紧到城中找处客栈,好好吃喝休憩一番。
道路渐渐有了形状,不再是之前的泥砂土石,青砖厚重方正,上面有一道道经年累月轧出的辙印,周围也慢慢多了人声,有急着入城的卫州民众,也有急着出城归家的周边村民,嘈杂纷乱,令人安心,就连始终一惊一乍的成延林也平静下来,开始吹牛自己来过几次卫州,哪里的客栈舒适,哪里的酒菜好吃。
城门已是近在眼前,身后却蓦地传来沉重的马蹄声,急切,猛烈,但是十分整齐,好似无数鼓点砸落在地上,雄浑有力,带着沙场百战之后特有的煞气。
路上民众纷纷止住脚步,向两侧避让,但是目光中不见恐惧、畏怯,全是满满的崇敬与信赖。
“是靖王!”
“靖王夜狩归来,护我卫州太平!”
“靖王夜狩归来,护我卫州太平!”
震天呼声中,数十位黑甲卫士骑着骏马飞驰而过,为首的黑甲卫士格外高大,同样漆黑的头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方正有力的下颌,他一手控缰,一手高高举着一杆□□,□□顶部穿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怪头。
像是人,又不太像,头颅格外的扁圆,像是被什么在里面撑满了,嘴裂开几乎到耳根,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的细牙。
他们狂风一般席卷而过,不知是不是错觉,戚南总觉得那名举着□□的黑甲卫士朝大少爷的方向看了一眼。
甲卫们离开许久,民众们还在翘首张望,十分热切。
赶路许久的几人顾不得好奇,连忙起身又向城中走去,成延林似乎完全放松下来,开始展现原本圆滑健谈的一面:“刚刚过去的是靖王殿下,十分骁勇,据说武力惊人,可斩妖鬼。只是性子直率了些,早早便离开江州城,到了卫州驻守啦。”
“这还用你说?”风娘颇为不屑,“光听旁人呼喊便知道了。”雪娘月娘在旁边纷纷附和,成延林有些急躁,争执间便到了城门口,守城士兵手一摊:“牒。”说话间打了几个哈欠,站姿却是十分端正,可见城中训导有方。
几人连忙开始翻找文牒,戚南发愁道:“那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未见过?”李万里接口说:“昭山何用那种东西!”说着便递出手中枫叶令牌,没想到守城士兵只看了一眼便退回来:“这是什么,我们只查验通关文牒。”
李万里一怔,他之前出入各城,还从未遇到此等事,昭山凭枫叶令往来,是延续了百年的规矩,谁想却在这卫州城中碰了壁。
“有牒者入。”士兵昂然道,显然是不打算退让。
眼看着这边有些麻烦,成延林顿顿足,转头离去,华阳先生却赶紧跑过来,连带身边四名少女纷纷点头作保:“我们是一起的。老夫名号华阳,曾是江州城中钦天监司命,后来回了颍城,做些文书教职,薄有文名,老夫敢以声名作保,这三位不是恶人,一路艰辛赶路,还请诸位官爷高抬贵手,且容我们先进去找间客栈休息,再行商量。”
狗娃微弱地啼哭起来,士兵依然不为所动。
正在僵持间,得得的马蹄声去而复返,黑衣黑甲的高大卫士骑马直冲过来,在李度面前戛然而止,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几乎要将李度踩倒在地,李万里立时上前,侧身将李度挡在身后,拇指微抬,剑已出鞘。
“我以为看花了眼,没想到真是你。”马蹄平稳落地,堪堪踩在李度身前不足一尺,面具被抬起,露出一张英俊刚毅的脸,唇角挑起,似笑非笑,他那柄挑着怪头的□□不知扔到了哪里,甲胄上交杂着新鞣皮革的腥气和淡淡的血气,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刚刚杀伐归来的刀。
“靖王殿下。”李度躬身行礼,平静开口。
金戈(一) 红羽蔽日,赤焰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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