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戚南仿佛又回到了随州城破灭前的那个夜晚。
鬼鬼祟祟站在门外的陆渐。
拿了芝麻饼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小银元,问他要不要一起走的陆渐。
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反反复复在讲,让他不要忘了自己的陆渐。
以及,面前这个正在向自己走过来,冷笑着的陆渐。
一定有什么出错了。戚南怔怔地想,第二鞭抽中了他的脸,一道长长的血痕,自右眉骨到下巴,牵连半只眼睛,因为充血高高地肿起来,血像细线一样落下来,一滴滴落到地上。
少女惊叫一声,快步跑上来拦在青年身前:“你为何下如此重的手,他并没有伤害我!”
青年停下脚步,对她温柔一笑,话语却是狠戾的:“我在这里,任何人,哪怕是一点点想要伤害你的心思,都不能有。”
啪啦,啪啦!
戚南从一堆砖石瓦砾中爬起来,第二次被抽飞开,他的后背上撞上了药铺外墙,声响极大,有许多城中民众纷纷上街查看,街上慢慢聚起许多人。那个伙计已经完全清醒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后院一阵响动,夹杂着“咩咩”的羊叫声,药铺老板披着外袍,惊慌地跑过来,一连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周围开始嘈杂。
一对异族打扮的青年男女,一个抱着小娃娃的自己,两相对峙,怎么看都十分古怪。戚南笑起来,他用手抹去脸上的血,凝视面前与陆渐酷似的青年,开口道:“你不是陆渐,你是谁,他又在哪里?”
“陆渐”两个字出来,少女明显一怔,青年笑容却更扩大了些,带着恶意开口:“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阿锦心善不愿见血,我便饶了你。”他说着,将那根细绳在手腕间缠好,乍看真像是一条漆黑的毒蛇盘绕在他腕骨间,回身在少女肩头拍一拍,柔声道:“我们走。”
戚南一动不动,目送他们离开。少女被带着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与戚南目光相对,赶紧张惶地避开眼。
人群聚了又散,戚南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又知道一定要不到答案。第一次,他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张脸,那根黑绳,那个人就是陆渐,却又不是真正的陆渐。
那么,真正的陆渐在哪里?
“哇呀,咿呀!”
怀里的狗娃不知何时又发出了微弱的啼哭,戚南低头,轻轻擦去一滴刚刚溅在他脸上的血渍。小娃娃挥舞圆滚滚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一双黝黑的大眼睛定定看过来。
他早该察觉出不对的。
还是说,其实已经察觉了不对,却贪恋怀里这么一点沉甸甸的柔软,不愿去看。
戚南深深吸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刚要迈动脚步,就被药铺老板一把扯住:“天杀的,老夫本分经营,一贯与人为善,怎奈天降横祸,让你们打掉我三只柜子半堵墙!小贼,你可知这些值多少钱,居然抬脚就想走,不行不行,赔钱,赔钱!”
戚南:“……”
眼看方才始作俑者大摇大摆离开不吭声,现在倒是跳出来了!
钱是没有的,口袋里只有几个出门前问李万里要来的铜板,好说歹说一番,药铺老板终于勉强答应和他一同回到客栈,一路上生怕戚南逃走,紧紧拽着他的手臂,戚南只剩下一只手,还得抱着怀里的小娃娃,实在是苦不堪言,走到客栈前时,伤口的血已经乱七八糟糊了一脸,看上去十分可怖。
刚刚进门,迎面便走出来几个人,穿着虽然寻常,但是腰间的羊脂玉,手上的翡翠扳指都明晃晃写着两个字,有钱!戚南身边拖着一个讨债的药铺老板,心中自然是对这几个人十分艳羡,正在盯着看,就听见李万里的声音响起来:“小七,你这是怎么了!”
戚南向堂中望去,只见大少爷正坐在中间一张桌前,手中还握着一杯茶,李万里侍立身侧,两人俱是皱了眉,朝他直直看过来。
戚南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实在是难看,在门口踌躇一阵,看见头上又流下两滴血落在地上,耳边是大少爷冷冷的声音:“过来。”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药铺老板也一脸警惕地跟过去,主仆二人一坐一站,气势摄人,药铺老板也不敢大声喊叫,嘟囔着说了一番方才的事,接着手一伸,道:“老夫也不说别的,院墙修葺连同三柜药材,哦,还有那两个打人小贼拿了老夫一两六钱的三叶黑棱,算在一起掐零取整,共是五十两银子。喏,现在给了,老夫就走。”
戚南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颇有种熊孩子在外淘气被人抓了现行带到父母面前的倒霉劲。问题是,他还是莫名其妙被打的那一个。
从他进门,李度的目光就凝在他的身上,如今听了药铺老板一番诉说,眼神也不移开半分,只是淡淡道:“好。”
药铺老板本等着还价,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居然如此爽利,自己也愣了下,连忙笑道:“那敢情好。哎呦,这位小公子头上还在流血,得赶紧包扎啊!”
戚南:“……”血已经流了一路,你现在才看到不成?
方才走出的几人中折回一人,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笑起来十分和气:“原来是永安铺的黄东家,不过此等小事,何须夜半至此,来来来,我送你回去,钱直接送您铺子里,连同赔礼一起,您看可好?”
药铺老板认出这位是城中昌记票号大掌柜,不由吃了一惊,昌记票号贯通南北,富可敌国,背靠昭山李氏和江州崔氏,天子囊中羞涩时也要向昌记借钱,李大掌柜平日里也算是卫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此时竟深夜来访,看上去……似乎就是拜会面前这位白衣公子的。
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大掌柜和颜悦色走过来,将他搀扶着向外走去:“黄东家可是累着了,不必急,不过一点小事,来来我们边走边谈。”走到门口,回身对李度躬身一礼,带着药铺老板走远了。
厅堂又安静下来。
戚南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在衣服上蹭干净,却不知这一下脸上更加血糊糊一片,愈发骇人。李度目光又移向他怀里的小娃娃,冷淡道:“说,是谁。”
戚南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既不愿讲那青年酷似陆渐的脸,也不愿讲忽然没了气息的狗娃,索性随口道:“没什么,就是一场误会。我的头有点痛,能不能找位大夫来看看。”
说着,头似乎真的痛起来,连同身上的伤口,也火辣辣地好像有火在骨缝里烧。李度皱起眉,过了半晌,对李万里低声吩咐一番,接着起身道:“随我上楼。”
戚南顽强地立在原地不肯走:“我走不动,就在这里坐一会,等大夫来看看罢。”
李度回身,他洗漱一番,换了崭新的衣衫,宽袍广袖,长发只是随便一束,发梢还带着湿意,已经不见了前几日奔波的狼狈,又成了那个金尊玉贵的昭山大公子。
他沉默着看过来,戚南顶了一阵,实在是顶不住,只好挪动步子跟过去,边走边说:“来了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楼上雅间,大少爷走到桌边坐下,手指缓缓转动桌上的茶杯,怪异沉默的氛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戚南只觉得方才的伤口越来越痛,却不敢说话,也不敢坐下,只能直挺挺站着。
不多时,客栈伙计送了一只浴桶和热腾腾的水上来。门阖上时,李度开口:“进去。”
戚南:“……啊?”
大少爷凉飕飕的目光扫过来:“怎么,还要我帮你脱?”
戚南干笑:“当然不用,当然不用。”他看到门口有一张软榻,便走过去将狗娃放下,小娃娃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不愿松开。戚南扯了两下,低声斥道:“放手。”
狗娃:“咿呀,咿呀。”语调急切,像是要表达什么。
李度道:“闭嘴。”
狗娃瘪着嘴,不情不愿松开手。
浴桶就在门口,大少爷坐在内间屏风旁,稍稍抬头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这也没什么嘛!戚南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脱下身上肮脏不堪的衣物。
脱去贴身底衫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之前被鞭打出的伤口流出不少血,将衣服紧紧粘在了身上,撕开时牵动皮肉,钻心地疼。
衣物被扯下时,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伤口,一道长长的、黑色的鞭印自上而下,纵贯过整个上身,伤口从外向内,显出一种污浊的黑来,血已经止住,但里面还在向外渗出一种古怪的黏液,散发出奇特的腥气,说不上难闻,但令人十分不舒服。
戚南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脸上不会也成了这样吧,那样还如何见人!
他伸手想要摸一下脸上的伤口,被一只手拉住:“别动。”
大少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头打量他身上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过了一会,吩咐道:“伤口有问题,先进浴桶泡着。”
戚南三下五除二褪去剩余衣物,飞快地跳进浴桶里,溅起一大片水花。李度拖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伸出两只手指,轻轻托起他的脸。
他的指尖寒凉,动作却十分柔和,另一只手撩了水,擦去戚南脸上的血渍——于是那道脸上的伤口也露了出来,倒不像身上这般可怖,显然第二下时力道稍微轻了些,但是同样内里发黑,像是被什么肮脏的东西侵染一般。
戚南被迫抬头,热水濯洗后的脖颈泛出淡淡的粉,纤细修长,看上去十分羸弱。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看到大少爷垂下的睫毛,细密齐整,扇子一般,脸上的表情温和得甚至有些纵容。
“是戒神鞭。”李度查看完毕,声音寒了几分,“你遇到了秦家的人?”
他许久听不到回答,抬起眼,才发现戚南哭了。
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到浴桶里,溅起一个又一个微小的水花。戚南如今狼狈不堪,实在是称不上好看,平日里灵动跳脱的眸子如今被充满在泪水中,像是一汪雨后的湖泊,风起风止,漾起盈盈水波,一层一层,细密不断,拍打着水岸的枯石。
李度顿了顿,才开口:“哭什么。”声音冷淡,手指却拈起了衣袖,为他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泪水。
戚南摇摇头,他说不出,也不知道如何说,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大少爷难得的温和反倒让他更加难过起来,他索性在浴桶中半跪起身,一把抓住大少爷的衣襟,将湿漉漉的脑袋埋进了他的怀中,无声地大哭起来。
李度浑身一僵,少年小半个身体都在他的怀中,手臂紧紧环绕过来,背上的蝴蝶骨微微凸出,真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一般,轻盈地颤抖。他在为什么事情难过,很难过,自己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他抓得那么用力,两个人紧紧贴合,彼此都可以感受对方的心跳。
太多人将自己视为依靠。李度有些漠然地想,但是他们依靠的是昭山,而戚南,在依靠着“李度”。
他顿了顿,什么也没有说,伸出双臂,将戚南更紧地圈在自己怀中。
但是他的目光,却探出手臂,投向了窗外。
这间客栈共有三层,他居住的雅间在顶楼,窗外正对着一株大树,圆月当空,映出枝桠间站立的一个瘦高身影。
并不是中原人常穿的长袍,短衫纨裤,长发结成一束,斜搭在肩头。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遥遥对峙片刻,那个身影蓦地散为一道黑烟,消失了。
金戈(三) 他们依靠的是昭山,而戚南,在依靠着“李度”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