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不在其位

    圣旨宣读那日,艾崇自然不会缺席。

    「世间不分等第则难以行事,你在军中,最该明白这条道理。」回想当时,艾崇收起摺扇,往手心敲了几下。「只是我们镇衡军太好,让你不曾见过尸位素餐者,也不知狐假虎威、卑陋龌龊。」

    紫盖顶的十六抬大轿破开漫天雪幕,停在郡王府正门。

    娄关守携郡王印信,领一众人马,人人身裹毛裘,帽顶、双肩、靴上皆是覆盖一层灰白,显然已是在外等候许久。

    天寒地冻,行路艰难,随轿而来的人本就颇为不悦,又见为首的娄关守面容年轻,一看就知绝非镇衡军大帅,神sE更是瞬间黑如锅灰,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去请贵人下轿。

    耗着就耗着,受不了的,也不是他们这群久居上恒北,惯於挨饿受冻的人。娄关守只觉得无聊,开始盯着那人的鞋面打量起来。

    几日前艾崇就已得到消息,段孤陇止步於下恒北卫樵城,留在城中吃香喝辣,眼前这排亲王仪仗即便声势浩大,带来的也不过是顶空轿。

    段孤陇将上意交由他人代传,此种行径极为不妥,毕竟皇帝下诏,要芝王亲手将圣旨送进庆适郡王手中,以表彰镇衡军镇关多年的劳苦功高,虽是马後Pa0,多少也能安慰人心——知其心中无德,但对方高居亲王之位,该做的戏仍该做足。

    娄关守携众人下跪良久,才听鲁才弼高声道芝王从京城赶来,一路奔波劳累,又不知恒北地方天气恶劣,因而不慎染疾,如今T虚不能下榻,故而命他代为传达。

    纵然知晓实情,又能如何?娄关守面无表情,再一次叩谢空轿,起身恭迎来人进府。

    听闻娄岩「同样」病倒,鲁才弼竟是嘲讽将帅孱弱,何以治军?此战得胜,怕不是庆适部时也运也命也,自己走到穷途末路,才让镇衡军占了便宜。

    就是镇衡军投机取巧,也是天道授意所为,战事就此休止,才是万民之幸。娄关守见过无数忠肝义胆,却是头一次碰见厚颜无耻,不只光说不练,更是满嘴挖苦诋毁之言,完全不将镇关卫士当一回事。

    娄关守愈听愈沉不住气,正要开口争论,立刻被走在他身後的艾崇出脚一绊。

    娄岩不在,郡王府自然以小世孙为首,小世孙不说话,其他人怎敢踰矩?鲁才弼见周边一片沉默,竟又越俎代庖,开始数落镇衡军花费多少公帑、粮草与人口,若非今朝上天垂怜,是否还要以家国大义为由,继续挥霍国库。

    大雪肆nVe,娄关守迎风而立,常有雪片袭击脸面,未免遮挡视线,只好不时低头处理;偏偏这一举动落在有心人眼中,就像是在忏悔听训。

    如此更使鲁才弼气焰高张,说得口沫横飞。待他慢吞吞地拾级而上,终於踏过正厅门槛时,却抬起手来,像驱赶蚊蝇似地将娄关守挥到阶下,要众人在雪中接旨。

    娄关守尚在发愣,鲁才弼傲慢地将漆匣高高抬起,开口嘲弄道:「世孙,圣旨在此,您现在这副模样,足以治您大不敬之罪。」

    娄关守漠然地脱下大裘,交给娄满;为了迎旨,大裘之下已是他最好的打扮。

    「如此穿戴,真不像话。」鲁才弼久在京城,又是芝王心腹,不知看过多少锦衣玉带;况且身为世孙,竟以这身下等人的料子接驾,着实荒唐。「我必告於芝王殿下。」

    娄关守深x1一口气,鼻息间冰凉透骨。片刻後,他俐落地一撩下摆,双膝跪地,将王玺捧在手上,平声道:「臣接旨。」

    鲁才弼没想到娄关守连半个字都不驳,更b得他只能展开圣旨宣读。

    圣旨用字艰深,娄关守读书不多,听了几句也就不那麽认真了,直到鲁才弼阖上金帛文书,才又按照规矩叩首再起,生y道:「臣叩谢圣恩。」

    一个毛头小子,不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有娄岩这个祖父,他怎有办法统领这群能人异士?鲁才弼鄙夷道:「世孙若还要替庆适郡王上京,可得多学学礼仪,免得到时候丢人现眼。」

    娄关守并未觉得自己有何处失仪,反而是鲁材弼J蛋里挑骨头,让他攒了一肚子怨气。既然东西到手,他不再沉默,笑道:「鲁先生若不尽快上路,北边天黑得快,晚些又恐再做大雪,万一找不着路到咏亮馆歇脚,那就糟了。」

    「若是大雪难行,我便在郡王府借住一晚。」鲁才弼倒是不慌不忙,「外边共有仪仗执事五十二人,走这冰天雪地的一趟路来,世孙总要给点慰劳?」

    热茶、吃食、银钱,娄关守早就安排妥当,不过这队人马当中,倒是还有一人两手空空。「鲁先生,这上好的白玉籽料,您收好了。」

    鲁才弼没有伸手接过,只是眯起双眼,问道:「世孙既有如此价值连城之物,想来也不是不识货,怎地却穿得这样不l不类?」

    艾崇在一旁看着,不免叹息。这块籽料品质极佳,却是娄止鲸的遗物。

    「战事不止,要好看的衣服做甚麽?」娄关守一句话驳倒方才鲁才弼的「不像话」,同时又将玉再次递了过去。「先生当真不要?」

    鲁才弼悻悻地收下白玉,「世孙若是醒悟得早,也就不必受鲁某唠叨了。」

    娄关守不接话,重新穿起大裘。「鲁先生,请。」

    後来的事,艾崇现在想来,还觉得有些好笑。

    鲁才弼终於走後,娄关守回头解散众人,独自走进郡王府偏厅。他将圣旨摊在娄岩的棺椁上,虽然期期艾艾,倒也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二十年来没有音信,如今仗才打完几天,就急着宣人进京,这究竟是器重,还是轻视?」

    艾崇在门边啼笑皆非,其实这道述职的旨意包含许多意思,其中对庆适郡王的权力最为重视,而对庆适郡王本身的关注,那是微乎其微,几近於无。

    见娄关守难得地发起脾气,艾崇不免庆幸,心想这才是真正的上天垂怜。

    小世孙有大半辈子被锁在郡王府里,十年来见过最多面的,是娄岩留在府中盯梢的娄牧;娄牧是娄岩的Si士,对主人忠心耿耿,故而同样愚忠於君。

    可最後娄关守X子圆活,没被养得迂腐守旧。

    这些年来,有许多人出手托举小娄关守一把,让他不被囿於郡王府内,而能见墙外之景;但想来当中亦有一份力气出自「牧叔」,这份力气,替尚无缚J之力的小小孩童,顶住来自「祖父」的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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