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己章 — 40°42'00.0&;N 74°00'00.0&;W

    面试结束时已经入冬了,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地去欣赏纽约的冬天。于是,我挑了一个週末,搭地铁进城去逛逛。当天的气温接近摄氏零度,但路上的行人还是熙熙攘攘,到处都充满着从世界各地来到这座繁华城市的人。这时已接近圣诞节,纽约的圣诞节气氛绝对是世界上数一数二浓的。我从中央公园的西南端往位于西45街时代广场(timessquare)的方向走,一路上满是佳节装饰。位于第五大道的saksfifthavenue是纽约的经典高档百货公司。每到圣诞节接近的时候,其橱窗将会变化成每个人心中的圣诞异想世界。不同品牌的东西在这里争奇斗艳,吸引路上行人的目光。附近洛克斐勒中心的巨大浮夸圣诞树已经立起。这颗圣诞树象徵着这个国家的强大与繁荣。它和中央公园里的那些枯树形成强烈的对比。唐朝与宋朝同时存在于一座城市里。爱热闹的会被那颗圣诞树吸引,爱孤独的会在枯树附近徘徊。不同的美都各有各的欣赏者。没有好坏,只是不同。各自在自己心目中的美面前感动,各自在自己心目中的美面前领悟。逛了一大圈,我的髖关节开始隐隐作痛。我又回到了中央公园。不得不佩服当初在规划纽约市城市蓝图的人。他们知道一座城市必须有一部分是属于所有人的。不管是富裕的人还是穷困的人都应该有权利去享受这座城市中的一部分。这座公园是属于全体纽约市民的。每每在其中散步,都是我思考的最好时刻。我思考着自己的人生,思考着自己的选择,思考着身而为人的意义与价值。走累或想累了,我就停在湖畔,望着远方大楼映在湖面的倒影发呆。冬天的纽约有一部分如此热闹繁华,有一部分如此安静凝冻。

    面试结束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我还没有收到后续消息。我不敢寄信问,我怕知道答案。我怕这个答案是否定的,我怕我唯一的一块浮木又即将漂走。我紧紧抓着这块珍贵的浮木,不肯松手。这个学期即将结束,我成功地交出七件衣服。在core2的期末发表时,我实在是按耐不住想知道结果的心绪。我寄信给了a主管,问她我的面试结果究竟是什么。她马上回了我的信,心中说:「我们已经在跑聘书流程了。但因为你的状况比较特殊,人资那边要想办法看用什么方式把你聘进来,所以我还没有寄信把结果告诉你。」我把她的信反反覆覆读了十几次。我成功在美国找到工作了。我来这里学的是服装设计,但我成功地拿到机器人业的聘书。在这块大陆上有人相信我相信的价值,愿意给我这一个机会。我差一点在同学还在发表期末作品时叫了出来。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做到了。当天晚上是一个狂欢的夜晚,是一个买醉的夜晚。但是,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每个来美国读书的外籍生如果毕业之后想要留在美国工作的话必须获得工作签证才行。美国的工作签证有很多种,其中最普遍的是一种名为「h-1b」的工作签证。这个签证每年有六万五千个基本名额,另外有两万个名额是特别留给来美国拿硕士或博士学位的外籍生。由于每一年来美国读书的人愈来愈多,导致从某一年起h-1b开始要用抽籤的方式获得。中籤率由于参与抽籤的人数年年上升而下降。因此外籍生在毕业后想要留在美国工作的难度逐年升高。虽然上帝不玩骰子,但身而为人有时还是得靠掷骰子来过活。为了要让科学人才尽量能留在美国,来美国读科学类学位的人可以获得三年的实习工作机会。他们可以用这三年来获得h-1b签证。换句话说,他们有三次的抽籤机会。但我只有一次机会,因为服装设计并不属于科学类别的学科。

    拿到聘书之后,公司的人资向我说明我的约聘流程。公司会赞助我抽一次h-1b签证。如果成功抽中了,我的到职日会是在当年的十月初,也就是官方公布的h-1b签证的生效日。他没有说如果没抽中怎么办。我的心中掠过了一层阴影。但我心想:「我应该不会没抽中吧!」我又再次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现在是十二月底,抽籤结果会在明年的三月底公布。当时的我还沉浸在成功拿到聘书的喜悦里头,懵然不知一场风暴即将来袭,进而改变我的一生。因为找到了工作,我和陈夫人的关係也不如之前紧张。她很高兴我的工作有了着落,我很高兴我向她证明了不是因为我来这边读「那个东西」所以人家不要我,而是我还没有遇到相信我价值的人。

    在纽约的第二年,我搬到了上西区(upperwestside)。上西区位于中央公园西侧,从西59街到西110街这个范围。这区算是纽约的富裕区,其建筑非常古典漂亮,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打扮时髦。不是暴发户式的炫耀型富裕,而是低调内敛的奢华型富裕。不会满身louisvuitton,而是全身therow。我最喜欢的散步路线是走到脚程约五分鐘的美国自然歷史博物馆(americanmuseumofnaturalhistory),过centralparkw进入中央公园,接着往南走到累了再折返。寒假过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一半,下一个学期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学期。因为拿到工作的关係,我刻意将原本两年的学程压缩至一年半。这样毕业之后刚好可以衔接新工作,完美!趁着开学前的空间,我挑了一天跑去参观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正在展的塞尚(paulcézanne,1839~1906)大展。到目前为止,我的感知能力已经恢復了不少。我可以站在梵谷(vincentvangogh,1853~1890)或莫内(claudemonet,1840~1926)的画面前去感受这两位后印象派(post-expressionism)大师在创作时的心境并深受感动。但是,我始终看不懂塞尚的画,总觉得塞尚的画没有完成。该如何去定义「完成」或「未完成」也一直是我很有兴趣的命题。在parsons,有些教授非常讲究衣服的完成。不单单是外面看得到的地方要将布料的边收好,连里面看不到的地方也必须收得漂亮才行。但如果让模特儿穿上未完成的衣服走上伸展台应该会是一次有趣的社会心理学实验。科学或者时尚应该都尝试看看去挑战人们既有的认知。「完成」或「未完成」应该是主观的意识而非客观的阐述。我会认为塞尚的画没有完成是因为在我心中已经有了对于「完成」的客观阐述。我们都知道一件完成的画作应该要是怎样。但事实是,「完成」应该要由创作者自己去定义。塞尚认为他的画作已经完成,他的完成变成了二十世纪艺术的新完成。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看塞尚画作的时候时常想起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1626~1705)。他也在其画作中用寥寥几笔重新塑造了最好的完成。一块墨晕开来就成为小鸟的身体,也不多加渲染,再点上两个圆点成为眼睛也就完成了一幅画。然而,要在所有人都认为你的创作是未完成的压力下去相信自己的作品才是当代最好的完成谈何容易。塞尚到生命结束之前都不晓得他将在人类歷史上扮演什么角色。他是所有现代艺术家的父亲。他的完成是属于人性的完成,使人类的文明与思想得以继续发展下去。他在世的时候没有人认为他会画画,但是他继续画下去。他在所有人认为的未完成中最终完成了他的完成。当所有人都唾弃的时候他还是继续相信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勇敢地画下去。当时的我还不晓得我之后会多么需要塞尚的思想。

    最后一学期开始了,我充满斗志地迎接这学期。为什么呢?因为这学期有一门关键性的课,名为「core3」。我认定这门课将会出现我的代表作,一个集结我所有精力、天份与思想的系列。在开学的前一週授课的教授james就寄来一封信要我们开始想这个系列的主题。这门课只有一个project,一整个学期整整十五个星期只做这一个project。这个project的命题是要我们设计出一个完整的系列并实际做出其中的两至三套。它的主题要由做的学生自行决定。你就是一位设计师,你想要设计什么就可以设计什么。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你的题目。教授james的工作就是在每位学生旁边提供意见并帮助学生能够在这短短的十五週完成这个project。我在寒假期间就开始思索我想做的题目。一开始我选定的主题是「红楼梦」,我想用里头的金陵十二釵为灵感来设计这个系列。然而,当我开始蒐集资料后我发现这个主题太过抽象,就设计上没办法走得很远。其中又以林黛玉最为困难。前八十回的作者根本没有描绘林黛玉的具体形象,她就是一道光般的存在。最后和james讨论过后,我放弃了这个题目,重新寻找。我又回到了原点,但时间还不算太迟。当时,台北故宫博物院刚刚展完镇馆三宝,分别是范宽(950~1032)的〈谿山行旅〉、郭熙(1023~1087)的〈早春图〉与李唐(1049~1130)的〈万壑松风〉三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山水画。东方的博物馆和西方的博物馆最大的不同点是在于前者千山万水,后者全都是人。在罗浮宫里,一幅幅的画作全是描绘人的各种样态。但在故宫里,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全是大山大水。人在东方的近代艺术里一直是缺席的。我非常想要了解中国的艺术为何如此追求悠远的意境而不去处理人的问题,所以我用很快的时间就决定要以中国的山水画作为我毕业製作的灵感来源。除了好奇心,还有另外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比起红楼梦,山水画是更好发挥的题材。于是我开始做研究。山水画跟西方的风景画很不同。西方的风景画是画家拿着画架到户外写生发展而来。但山水画根本就不是写实的画作,而是画家心灵的空间。何必如此麻烦周折地带着大包小包去户外写作。出去玩就是出去玩。玩回来之后再拿起画笔画,把那一天游歷在山川里的感觉画下来。因此,山水画其实算是一种抽象画。但中国的艺术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画山水的。唐代注重的是人而非山水。大唐盛世奠定了以人为本的艺术精神。人才是画作的主角。然而,之后发生的安史之乱(755~763)改变了中国艺术史的轨跡。当人们看到虢国夫人为了防止自己的儿子裴徽落入敌军手中而亲手杀死他,或者是看到唐玄宗仓皇地经由蜀道逃往四川避难。曾经是富可敌国的尊贵外戚又如何?曾经是权倾天下的第一号人物又如何?到了如今也只不过是行走于大山大水中的一粒微尘罢了。当人们看破了现实世界中的荒谬性,他们开始停止向外的争夺,反而转向内去寻找自己平静安寧的内心世界。山水画于是就从这样的巨大思想转变开始发展,直至今日。我们现在讲到山水想到的是用水墨去渲染画面。整张画没有任何色彩,就只有不同深浅的墨色层层交叠。然而,一开始的山水画是有顏色的。现在藏在台北故宫的〈明皇幸蜀图〉其山体就是由浓重鲜艳的石青、石绿和赭石等顏料所构成。这幅画描绘的就是唐明皇,也就是唐玄宗,为了躲避安史之乱而经由艰难的蜀道逃往四川的过程。这整幅画的主角其实是高耸入天的山石,人在里面只不过是过客而已。这样的风景从来没有因为人的到来而喜悦,也没有因为人的离去而悲伤。我们身为人的各种情绪,狂喜、大悲、瞋怒、忧愤,都只不过是个人的执着而已。我们都会因为生命中发生的每件事有不同的心境,但在大山大水面前这些都不重要。当我们在繁华中享乐时,我们不会去思考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唯有当繁华转为幻灭的时候,生命本质的思考才会浮现。读了这么多资料,自认为对于中国的山水有了些许认识,但我后来才知道,想要真正懂山水必须当幻灭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方能彻底体悟。

    做完了初步的功课,接下来就是大量的实验。一个好系列之所以好主要原因是要有连贯性(cohesiveness),从第一套到最后一套必须由一条主线串接。当然这其中可以从主干旁边延伸出去创作,但设计师必须从头到尾顾好这个主干。在创作的过程里,很容易发生的状况是设计师太兴之所至进而导致第一套与最后一套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列。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唯一的方法就是无止境地画草图去尝试各种可能性,然后再从其中排列组合出一个连贯的系列。一个星期生出一百个草图是基本的数量。除了画草图,其它实验也是极重要的。像是去尝试各式各样可以印在布料上的图样或是用布料去做各种不一样的质地变化(fabricmanipulation)。这学期的前五週全是实验週,在这段时间内容许各种不同的尝试与失败,但是从第六週开始衣服的製作便要如火如荼地展开。我每週按照james排定的进度稳定向前推进。到了第四週,我已经把大部分的实验完成。其中比较花时间的是布料的寻找。我跑遍曼哈顿岛上的布料行,总算最终让我在时装区(garmentdistrict)的一间布料行找到适合山水画的布料。这块布料表面看起来是石绿色,但从不同的角度看会反射出不同的光泽感。这是因为在主布料中又参杂了黄线所產生的质感。解决了主布料,再来是用来装饰在衣服上来营造出云烟繚绕之感的次布料。为了製作出立体的质感,我特别选用带有些微弹性的塔夫绸(taffeta),在上面印上泼墨的图样。每一个装饰在衣服上的「云」都必须先用缝纫机收完边后用手缝的方式完成。然后再把每一朵云手缝在衣服上。这两套衣服光是布料就用了将近二十公尺左右。因为有了前两学期扎实的训练,到了这个时候整个设计流程大概八九不离十。但james的标准非常地高,他是一个很会逼出学生极限的人。一开始,他质疑我的设计前后不连贯,要我回去改。我反反覆覆与他积极地讨论后,终于在第五週把整个系列定好,并同时在心中决定我想要实际做出哪两套。但在第六週要开始做衣服的第一次样本衣时,他又觉得我原先决定做的那两套太过于简单,他希望看到更复杂前卫的作品。我被他激起斗志,决定要挑战我设计的这系列中最浮夸的那两套。

    在设计这个系列的过程里也是我第一次领悟到「颠覆」这个概念。从小在岛屿上所受的主流教育从来不会鼓励学生去颠覆。颠覆是对旧有体制的挑战,而儒家思想是要去维持这个体制的稳定性的。一个被海洋像母亲那样温暖环抱着的岛屿具有的却是大陆性的思想。大陆性思想求的是像土地一样的稳定安逸,而海洋性思想是会想要去冒险、去颠覆的。我想这座岛屿会偏向是大陆性思想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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